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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长干桥下几多情(3)

嬛伶和嫏伶一路问嬗伶家里到底是什么事,来了什么贵客,嬗伶咬紧牙关就是不说。等进了家门,众女伶都欢喜地迎上前来,只见院中立着高瘦的男子,一身灰布长袄,笑眯眯地看着嬛伶和嫏伶。嬛伶惊呆那里,嫏伶一脸喜色,上前喊道:“先生!你怎么来了!”

李渔捋着短须道:“我来金陵找书商谈印书的事,自然要来看看你们。”嫏伶忙问:“那先生一定要多留些日子才行。”李渔笑着点头,走到嬛伶面前,道:“怎么?不认得了?”嬛伶此刻只觉得脑子轻飘飘的,略显憨态,道:“先生真是贵客。”李渔笑道:“那还不好茶好饭地招待了?”嬛伶点头道:“自然,应该的。”娴伶这里问道:“那一会儿还去不去长干桥演戏啊?”娴伶的话提醒了嬛伶,她忙正色:“唱啊!又没说停戏,看客们可都等着呢。”

众女伶本以为李渔到来这样的喜事能让嬛伶破个例,结果还是败兴,不由都撅了嘴各自散去。李渔忙招呼道:“哎哎,怎么一说演戏反而散了?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我难得来了,还不让我看看你们的戏都怎么样了?”嫏伶上前道:“好啊,这个才是正经事,一会儿还要劳累先生了。”

于是李渔同嬛伶、嫏伶三个坐了,把别后情景各自叙述一番。嬛伶又提起嫱伶远走,娉伶、姝伶、婷伶嫁人的经过,李渔由不得又感慨了一,因问道:“我刚才见屋里躲着个女孩子,你们这里新进的丫头都见过了,她却不肯出来。”

嫏伶道:“她还不是咱们这儿的人呢。”于是把柔些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道:“我们刚才就是去见了甘家的五公子,他倒是个有善心的人,我们想求他帮我们救了柔些。刚好,船上缺个武旦,这孩子来了,又能演不少好戏了。”

李渔点着头道:“是该尽力而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只是,既然甘家老爷喜欢这个丫头,岂有甘心让人的道理呢?”嬛伶笑道:“这个甘老爷肯定是不甘心。”李渔这里灵光一闪,道:“有了!”嬛伶和嫏伶忙道:“什么?”李渔笑道:“找个时间,将那个甘公子约出来一见,我给你们出个主意。”

李渔圈椅高坐,在倾月班戏船前观戏三日,江宁府内便四处传开消息:五经童子,一代文士李谪凡来江宁府观戏品戏。于是,各大戏班子都争相找李渔说戏解戏。甘文齐回到家中,怂恿甘老爷道:“听说那个李谪凡是个极懂戏的人,要是能请到家里来给女伶们说说戏,我们家的戏也就更风雅了。”甘老爷本是因为迷恋声色而购置了家班,而且是武戏、丑戏居多,如今听侄儿这么说,觉得攀附风雅也是件好事,便答应了。

这日,甘文齐便将李渔请到府上,安排了两出小戏请李渔点评。李渔看罢却不说戏,反向甘老爷问道:“老爷的家班里,可是少了人口?”甘老爷一惊,忙问:“先生怎么知道的?”李渔摇头道:“在下坐在这里看戏,只觉得戏台上有些阴煞之气,戏虽热闹,却无意境啊!”

甘老爷被触动了心怀,试探着问道:“这个,先生也能看出来?”李渔道:“读书之人,周易卦象都是要懂的,在下不过是照实说罢了。”甘老爷听了忙命花厅待茶,屏退左右,将柔些出逃,投河自尽的事说了一遍。

李渔笑道:“原来是这样。这些唱戏的伶人多是孤苦无依的人,若是无端横死,自然魂魄不散,萦绕生前心魂所系之处。”甘老爷道:“先生是说,柔些真的死了,阴魂不散?”李渔道:“数九寒天,一个弱女子投河,岂有生还的道理?依在下看来,多半是命丧九泉矣。”

甘老爷忙道:“那她魂魄不散,这如何是好。”李渔道:“她阴魂不散,一是心有怨恨,二呢,也是生前只以戏台为家,没处可去。只要老爷替她超度了亡灵,将她身前的卖身契毁了,放了她的魂去,就好了。”

甘老爷听说要毁了卖身契,有些犹豫道:“毁了卖身契?这不妥吧?万一她没死,岂不是白白放跑了一个人。这可是我花二十两银子买来的呢。”李渔一笑,道:“在下不过是出个主意罢了,甘老爷自己斟酌。其实这事,说白了,没准只是老爷自己心中有愧,神魂不安罢了。若能讨个心安理得,岂不更好?”甘老爷被李渔的话噎住了,又不好当面发怒,李渔不再多言,笑盈盈地告辞走了。

第二天一早,李渔就接到甘老爷的请帖,请他再去一趟甘家商量超度柔些亡魂的事情。原来这一夜甘家竟然闹鬼,几个下人都说看到了柔些的鬼魂回来,在戏台附近游荡,好不吓人。甘老爷不得不信了李渔的话,请他商议对策。

李渔见了甘老爷,直言不讳道:“这有鬼无鬼,是老爷家的人看见的。既然甘老爷相求,在下就出个主意吧。甘老爷可找个和柔些容貌相似的女伶,扮成她的样子,照着她的戏路在戏台上演几出,勾得那柔些的阴魂回来。到时,老爷再将柔些的卖身契假意赏给那个假扮的伶人,做给柔些的阴魂看,好叫她散了怨气。”

甘老爷将信将疑,道:“这行吗?”李渔笑道:“老爷有所不知,这戏子伶人的行当推至上古,正是由祭祀之礼而来。古人祭祀,都要那优伶扮作先人的模样受祭。岂不知《诗经·小雅》里面就有‘神具醉止,皇尸载起。鼓钟送尸,神保聿归’的话,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甘老爷恍然道:“原来如此。既然这样,就按照先生的主意办吧。不过,这到哪里找一个和柔些相貌相似的女戏子呢?”李渔忙道:“这个在下或许能帮上忙。在下近日在金陵城内外看了不少戏班子的戏,甘老爷把柔些姑娘的容貌画下来,在下替老爷寻一个容貌相似的女伶就是。”甘老爷一听,忙叫铺纸研墨,唤来甘文齐,嘱咐他描画柔些的容貌。

李渔带了画像离去,未出一日就送来消息,说与柔些相像的女伶已经找到。甘老爷忙不迭地安排起来。倾月班的女孩子们都换了素以,在甘家戏台边列着,说是为了招魂,却是为了给甘老爷摆迷魂阵。锣鼓一响,柔些扮作白素贞,也是一身白衣,款款上台。

甘老爷看了下几乎跌下椅子来,慌道:“这是柔些啊!”李渔在旁忙道:“这是倾月班的伶人,叫嫣伶。”甘文齐也附和道:“是啊,伯父,是外面的伶人。”甘老爷这才坐稳了,道:“哦哦,果然有几分相似。”柔些在台上演罢一出《盗草》,甘老爷忙将准备好的柔些的卖身契拿出来,命赏。

甘文齐亲自将卖身契送到柔些面前,大声道:“柔些,老爷将卖身契赏给你了!今后,你可别再回甘家了!”柔些忙跪接了,拜谢道:“谢老爷的恩情。”甘老爷这里竟是当了真,忙挥着手道:“不谢,不谢,去吧去吧。”嬛伶等也向甘老爷拜谢了,鱼贯而出,院子里煞是寂静。甘老爷看看李渔道:“先生,应该就没事了吧?”李渔指着天上道:“甘老爷请看,月白风清,良辰美景啊!”甘老爷如释重负,忙谢过了李渔,命甘文齐送出门外。

回到家里,女伶们都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个个欢天喜地。一面笑话甘老爷的荒唐,一面赞叹李渔的绝妙好计,就连甘文齐也笑得直不起腰,直说自己的伯父老糊涂了。嬗伶见他如此坦荡好爽,全无富家子弟的矫揉造作,不免十分敬佩,拍着甘文齐的肩道:“这里你最厉害,竟帮着我们装神弄鬼吓唬自己的伯父。”娴伶道:“也是,那天晚上把柔些送进去‘闹鬼’,真是不容易。要是没有甘公子这个内应,我们可办不到。”

嬛伶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们这一闹,往后甘家人都信有鬼了。”“这怕什么?”妖伶道,“李先生说了,我们唱戏的先祖就是装神弄鬼的,我们不过是‘认祖归宗’啦!”甘文齐道:“不怕不怕,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没准你们这一闹,我们家的家风就好了!哈哈哈!”

柔些那里走上前来,跪在众人面前,磕头道:“柔些永世不忘先生、公子和众姐妹的救命之恩。”嬛伶忙拉起来道:“这么客气干嘛?对了,你呀,已经不是柔些了。”“对对对!”甘文齐忙接道,“先生急中生智,替你起了个好名字,叫嫣伶。”嬗伶道:“对啊,你以后就是嫣伶了,是我的武旦了!”嫏伶笑道:“什么你的?是我们大家的,是倾月班的!”

嫣伶拿出藏好的卖身契,交给嬛伶道:“没错,以后嫣伶就是倾月班的武旦了。”嬛伶笑了笑,一把将卖身契撕了,道:“你是你自己的,你想在哪里是你自己决定的。”嫣伶一时惊诧,不觉含泪笑道:“嫣伶就在这里。”众人听此不禁感怀,媛伶喜道:“真好!欢喜大团圆的结局,我最喜欢了!可惜,宋公子没能看见。”众人都不由看向媛伶,媛伶自知失言,含羞低了头。

甘文齐笑道:“哈哈,要是振宁兄听到这句话,非高兴死不可,媛伶竟然惦念着他!”嬗伶忙又拍了甘文齐一下,正色道:“哎,趁他不在,你说清楚。他是不是谋划着抢走我媛伶姐啊!”甘文齐也正色道:“你们要是和我振宁兄熟悉了,就知道他是个多么心地单纯的人了。我常笑话他不能继承家业,否则以他的个性,不是被那些不厚道的奸商骗光了家产,就是被家里下人糊弄得团团转。”“少打岔!”嬗伶喝道,“没交待实情就先自夸起来了。他好不好,要我媛伶姐说了算,而且,还得我们姐妹这一关!”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媛伶红晕满面,娴伶忙捂了嬗伶的嘴道:“就你事多!改日找个人先把你嫁了,省的在姐妹耳边聒噪。”嬗伶道:“就我这样的,谁敢要我啊?嫁了人,非弄得人家鸡犬不宁不可。”甘文齐打趣道:“没事,你要是不嫌弃,我们甘家的花园尽管给你闹鬼去。”众女伶听了都哈哈大笑,嬗伶瞪了眼睛,追着甘文齐就打,女伶们见此笑得更欢了。

次日,嫣伶便在倾月班正式登台唱戏,天长日久,消息终于传到甘老爷耳朵里。老爷子知道自己被李渔和一群女戏子哄骗了,几乎背过气去,待要告到官府又牵扯着甘文齐,没奈何,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只把甘文齐狠狠骂了一顿,不再让他打理绸缎庄的生意。

甘文齐对此倒不在意,索性和宋振宁两个日日流连在倾月班戏船前,自在得乐。二人知道这些女伶视金钱如粪土,也不再拿金银来讨好,只时不时买了女伶们爱吃的小点心犒劳众人,时间一久,就混得十分熟了。

倾月班的女伶本都是重情重义之人,见他两个都是性情中人,不免也亲近了几分。至于宋振宁对媛伶的一往情深,众人都看在眼里,嘴上却不说。毕竟宋振宁是富家子弟,纵然他心底里是真,可要娶一个戏子过门,家里人怎么看,可就难说了。

这夜开台,嬛伶和李渔一同下了船,在报恩寺的石阶上坐着,远远地看。嬛伶道:“先生当年曾说要给我们写出新戏,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李渔道:“写戏容易,可写给你们就不容易了。虽说走了几个人,但你们的戏是越来越好了,如今行当齐全,要照顾众人,真是难。”

嬛伶笑道:“又没让先生把每个人都写上,就像《怜香伴》一样,只要能写出大家的心思,写进我们心坎里去,就行!角色少,不过轮着演罢了。”说着不由打心底里一笑,道,“其实为了嫣伶的事,就够写个好戏的了。从那天嬗伶下水救她,到如今,还有媛伶和宋公子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真有意思。比在杭州的时候,欢喜多了。”说着,嬛伶不由愁上眉间,“哎——宋公子是个好人,可是他家里是富商,高堂俱在,怎么会让媛伶进门呢?我们是舍不得媛伶做小的,宋公子自己也舍不得。”李渔道:“这种事情不是我们说的算的,甚至连媛伶和宋公子也没法决定。要是宋家双亲坚决不同意,那有什么办法?难不成让他们私奔?如果这样,只怕两个人的日子都不好过。其实,能守着喜欢的人,又何必在乎这些名分呢?”

嬛伶听了忙正色道:“先生怎么这么说话?什么叫不在乎名分?彼此有情有义,却不能光明正大地告知世人,岂不是最可恨的?男人三妻四妾虽然古之已有,可从古到今都有人骂这不公。这些年,我们不知看见多少女子因此受难,心里早是愤愤不平,岂能把自己的姐妹送去受苦呢?”

嬛伶一气吐出心头之言,却不见李渔回应,不免有些尴尬。李渔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也是,那就再看吧。”嬛伶知道李渔这话是敷衍她的,也就不好再说,两个就干坐着看戏船上作戏,却早没了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