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高震与寡妇二妮组建家庭后,二妮带来的六岁的女儿便由王宝娟改名为高宝娟,小宝娟便成为高震名义上的女儿。
此时的二妮刚历丧夫之痛,但生活不许她对过去做太多的留恋,更主要的是,二妮虽然人丑,可心明眼亮,她自然知道这件事情的利害。若不是洗衣服一事唤醒了高震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她的如意算盘是万万不能成的。因此,她与高震在一起后,勤快而无怨,这对高震来说实在是极幸运的一件事。
而且高博的贪婪众人皆知,如果不是二妮自己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在利用人们广泛的同情心上使出了她自己能使出的最大力气的话,这件事也许会成为一个笑谈。
正是因为如此,事儿进行得越顺利,她就越觉得心不能安,因而反过来便更要做一个贤妻良母,以弥补内心之中,对人们同情心的利用而带来的愧疚。
这种细致的心思,高震领悟不到,他沉静在被祝福的氛围之中,心中涌出的只有自己感受到的幸福:好歹,我有老婆了。一旦他自己被当人来看待,内心埋藏多年的温情就被激发了,从他对小宝娟的上心就可以看出来。这情形令二妮大为感动,跟王自坤成天不着家相比,老兵高震整日不出门反而弥补了她一部分孤独的情绪。她因为丑得令人惧怕,所以既不被人爱,也无法爱除了孩子以外的其他人。别人既然不能与之亲近,她因天性中的善良部分而激发的爱与同情便无处发泄。可她伺候高震时,高震感受到莫大的幸福,因而也并不嫌弃她,所以如果不是考虑到严峻的生计问题,以及小宝娟可能的嫉妒心理,她倒有心想为这生气初旺的家庭添丁。
不管怎样,这三个可怜的人,竟然由一个女人的巨大付出,而使整个家庭呈现出一种充满希望的气息,也就是说她增进了每个人的福利。
然而,不久以后面临的一件事情,却彻底改变了她的想法,她要为高家多生几个孩子。
细心的读者可能会注意到,二妮死了男人,是继承了所有的家当的,那倘若把自己家的东西与高震的东西折并一下,然后把多余的卖掉,不就又有一部分钱吗?(实际上票证时代,钱也没啥用,为了写作的方便,限于个人能力,所以无法完全复原那个荒唐年代的故事。大家看大意。)
事实上王自坤比一般人想象得还要穷。二妮与王自坤的结合也是受人撮合,她嫁给他才知道王家仅剩的独苗竟然穷到这种地步。他住的祖传了三代的黑窑洞中,除了一套锅灶和一个传下来的扣箱以及一个年代久远的旧式相框之外,竟然一无所有,他靠在全村给人打零工为生。由于他天性之中的游手好闲,也因为赚钱的困难恰好稍稍超出了他能承受的范围,于是他养成了一种毫无远见的观念。如果今天能有口吃的,那今天就没必要再赚钱。他不愿意为消除明天的窘迫而透支今天的辛苦。二妮在这样的家庭之中,因为自己无法对增进财富做出努力,更无法体会到哪怕一丁点的体面,因此她这样一个外表虽然丑陋,但心智还算健全的人在头脑里所受的束缚也并不比他那没有远见的前夫少。
王自坤死后,等于说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前面我们说的那几样东西还算有用之外,在二妮眼中原来住的破窑洞是一文不值的。
环境对人的影响是巨大的,当一个人在拮据的生活中活得太久,周围又没有能刺激她改变的因素时,她所能感受到的就是当下的困苦,换句话说王自坤那种活了一天算一天的思想在她还没有成为寡妇之前深刻影响着她!
穷人,很多穷人,要改变他们的处境,首要的便是要多生孩子。这在寺沟这种地方非常常见,无论是名门望族还是普通家庭,这种思想都很普遍。二妮当时是想不通的,养一个孩子尚且艰难如此,要是再多生几个怎么吃得消?然而事实上她高估了这种事情的困难,也低估了未来可能获得的收益。在我们故事所发生的地方,人丁兴旺的家庭大都比当年不敢生的家庭过得好。
我们刚才说过王自坤家的这种得过且过的氛围使二妮觉得孩子有一个就不错了,偶尔她甚至想一个不要也好,还更省事。
在农村,彼时大部分人的想法都很简单,首先那时候是集体化时期,财富按人头分配,所以多生孩子所得就越多。另外,多生孩子就像玩投机游戏,有一个飞黄腾达全家就跟着获益,多生会增加机会。又因为老了以后面临养老的问题,一个穷孩子的负担太重,多养孩子可以平分这种负担。我们也必须说重男轻女的思想也变相鼓励了生育,如果第一胎是女孩,有些家庭就一直生,直到出现男孩为止,我们前面说到的高博就是这种情况。而且在高博家,由于他具有的那种在账务上的算计天赋。因此甚至把子女视为一种私产,而且由于他的自私,他把多生孩子看为未来总收益的增加,而不顾每个孩子的平均收益。我们之所以在这里提及这点是想把这家人遭遇的最惨一件事提前说一下,高博家最小的女儿后来活活饿死了,这固然有社会残酷的一面,但多少与他重男轻女和不自量力有关。
61年秋,故事发生地下了罕见的连阴雨。据说淅淅沥沥的雨整个儿下了半个多月。正直秋收,这雨下得人心焦灼。不但如此,由于雨量太大,山体滑坡还活埋了一家人。寺沟村不少老百姓只好去庙里呆着,村子里很多泥砖垒的房子以及石窑都塌了。高家兄弟所占的位置极其好,自然的水路十分通畅,除了房顶有很小的泥流滑落下来之外,房屋几乎没有什么损坏。这场大雨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是灾难。但对于几个幸运的人来说,却是机会。
寺沟有一个相对富有的农户,家里养了牛羊,可强力的连阴雨,把他的牲口棚子阴塌了,他的牲口总是要避雨,牲口要是再生病,那损失就太大了,所以他急需要物色一个好的圈养牲口的地方。
这时候王自坤家的老窑洞就被看中了。二妮原本就没有把这老宅院当成是资产,于是听富农一讲要在窑洞中圈羊,因此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于是这个破破烂烂的曾经住人的窑洞,就成了臭烘烘的羊圈。富农精于算计,这个破窑洞的条件比他自己的圈条件好得多,于是以极低的价格付了租金(实际可能是换了粮票布票一类的东西,由于我懒于考证和便于写作,我们都说钱)。因为年代久远,我们不能知道这笔等价物的具体数值。据说这笔小钱一定程度上使他们窘迫的生活有所缓和。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事情,最重要的是因此而发生在高震家的对话,彻底改变了这个妇女的想法。
养羊的富农除了要租二妮家的窑洞之外,他对二妮家那个相框也格外上心。相框上面裱糊着王自坤老爹的黑白相片,二妮只是觉得这是个物件,要是自己有条件也可以把自己的照片镶嵌在里面挂在屋里。她不曾想这其实多少算是一个古董。富农要用几个搪瓷杯和一个瓷盆来换这个相框。二妮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把相片取下来直接塞到了火炕里。
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狡诈成为一种本能,我们嘲笑孱弱的、美好的、但不能带来实际受益的品性,而把无耻当成是灵活。但我们中有些人的心里确实还保存有一些残存的人性。富农在搞定两件很划算的事情的时候,一种自发的微弱的同情心最终占了强烈的贪利心的上风。于是他以他能展现的最大诚意,讲了一件可能启发这可怜的一家人的事情,以弥补他这两桩合适买卖的愧疚心理。这方面也可以看做他善良内心的一种深刻的矛盾性。对于极贫困的一家人最大的帮助也许是以合适的市价来采买他需要的东西,但这部分的利益他并不愿意出让,这多少算一种虚伪,然而他又感受到这丑陋的女人实际上拥有一种高于她生活环境的智慧,于是他把这种对话,已经当成了必然会被二妮接受的开示,这既然是有益的,也就相当于自己置换了资源,因此也就更加心安理得了。
这个富农于我们后文有极大的关系,因为他即将出生的女儿,实际上最终改变了我们这部小说主人公的命运,所以这里我们多提一下他的状况。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这地方能有这样的人辛免于运动,实在是一件罕见的事情,这主要得益于寺沟的闭塞。正因为如此,三年灾害时期,才让这个地方跟其他别的地方比起来,多少还算有一点生机。
富农首先觉察到了新组建的家庭幸福的一面,对他们每个人的处境都做了像我们前面所说的分析,可是马上他就提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养老。我们说过环境影响人,养老这个字眼,在之前从来没有对二妮产生过影响,而高震那种活了一天算一天的心理状态,自然对这个为时尚早的事情也没有系统而充分的考虑。当富农提到这件事的时候,他们多少觉得这件事与自己的关系不是很大。我们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养老是多么重要的事。但当人处在极度贫穷的时候,当日常的目标首先要保证每天的基本生活的时候,活着本身已经就很累了,很多人无暇顾及未来的生活,哪怕周围的人都在努力想着将来,但由于这件事并不是当下切实需要解决的问题,所以好多穷人依然没办法从现在开始为将来做长久的打算。
富农马上以高博的家庭状况来解释这件事。高博已经有4个女儿了。他生这么多孩子干什么?很简单,多一个人就多一份所得,其次他重男轻女,他家至今没有男孩。现在我们看到他的媳妇又有了身孕,这个会是男孩还是女孩呢?我们都不清楚。要是男孩儿那可能这个生子游戏就会到此结束,但要是个女孩儿就要想一下了。接下来还继续生吗?她的年龄允许她生吗?假如不允许,高博会甘心吗?会有其他生养不起孩子的人把儿子拱手送人吗?我们只要分析他做这件疯狂的事的初衷,就可以预见假如是个女孩儿,假如她还能生养,那他就一定会再生。
好了,生这么多养孩子就成了重大的问题。但是我们考虑这个问题不能总以当下的情形来做绝对的衡量。对于大多数穷人家庭来说,多生一两个孩子的区别并不是很大。最艰难的情形是在孩子出生后的两三年,但是一旦熬过这个时段,马上就会有收益。以我们能观察的事情来看,高博家的大女儿凤梅已经可以割草搓玉米了,而再过几年他们陆续嫁人,或者有一技之长,就会反过来补给家庭,如果最后有了男孩儿,那就是全家以及好几个姐姐可以帮扶他生活和成长,以这样的力量使一个人成才,这比你把宝压在一个人身上要容易得多。
他又以他自己的家庭来对他的这番高论做了形象的解释。他已经是两男一女的父亲,当下他的媳妇又怀了一胎。他连名字都想好了,男的就叫石头,女的就叫桃花。他在最穷苦的时候尽管比高震的情况要好一点,但即使那时候,他也觉得养两个孩子负担太重。但是为什么最终他打消了念头呢,是因为老婆肚子一天天变大,如果就这样打掉一个新生命,太残忍。于是也顺利生下来了。生活质量尽管有所下降,但因新生命的到来而带来的欢愉更强烈。而且人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生物,等到生第三个的时候,那种担心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有口吃的就有希望,养孩子和养牲口差不多。可是在可预见的将来,一户人丁兴旺的家族自己作为长辈是多么有面子的事情?他接着又讲了同村的另外一户人家的好处,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也就是说,他絮絮叨叨只是想跟这新组建的家庭说,你们要多生娃。
世界上的事就是无巧不成书。连阴雨后的一天,高博的老婆挺着大肚子在院子里走动的时候,脚下一滑,摔流产了!巧的是,土医生给的结果是这孩子是个男的。这一下的打击是如此的强烈,高博全家都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高震也被这种悲痛所传染,他拄拐过去主动看了这一家人。
二妮被这悲惨的场面所震撼了。她从心里意识到原来一个男孩的地位在人们心中竟是这样的高,结合富农的那套理论,她彻底改变了。看着岁数还小的宝娟,她问了一句,妈妈要给你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你喜欢吗?
小宝娟用她那稚嫩的声音说:喜欢。
终于,1962年,二妮怀上了一个孩子。
这孩子正是我们这篇小说的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