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春,高震家诞下一女,强势遗传了高震的外形,全家人暗自都松了口气。他们经过商量,要在凤凰和小草两个名字中间选一个,两人各不相让,女的认为名字贵气,喊的人就带着尊敬,听的人受着激励,男的认为贱名好养,这种甜蜜的争吵,进行了好久,最后两边折中,孩子的大名叫了高凤凰,小名叫了小草。
不过有些冥冥之中的事情似乎是注定了的,小草这个名儿一直就没有叫出去,从小到大,即使在家父母姐姐喊她小草,可她都被别人叫了凤凰,透过这名字,她接受了嫉妒、憎恨、嘲弄和祝福,直到多少年后人们谈起她时,无不感叹这吊诡的名不副实。
凤凰长了一双卧蚕眉,她眼睛很大,鼻子与嘴巴相连的地方像极了高震,天生嘴角上扬,耳朵很小,不是福像,但也机灵可爱。
这孩子的出生给高震家带来很多欢乐。她打小身子骨就很结实,给什么都吃,不爱哭,在天灾人祸盛行的年月,这么好养活简直是接受了上天最隆重的祝福。为了给这孩子省出口粮,月子一过,二妮就满村转,有力所能及的活儿就自告奋勇,有几个村民们感动于她的付出,不光偶尔给口粮,还会给点那时极珍贵的布匹边角料,大部分不到巴掌大,有一些就是些短短的布条。二妮用这些东西竟然做了件很合身的衣服给凤凰。就因为这个我们前面说得那个富农,还请二妮给他的桃花,也就是62年冬天他新生的小女儿,做了一件款式相同的衣服。
高博家因为丧子而有整半年无法恢复生气,为了让流产的妻子早日康复,在吃食上全家都让出了自己的一部分口粮,家里的鸡就剩下最能生蛋的一只,其他全部都宰杀了,这次事故动了他家元气。几年来积累的家资变卖了不少,凤梅、凤兰、凤竹、凤菊四个孩子被失望而暴躁的父亲整日的怒吼包围着。
所有的一切,都要找一个理由,一个负责的人,一个替罪羊,一个出气筒,高博的妻子找到了它,这个人就是二妮。
这大概就是所谓飞来横祸,因为这个,小凤凰差点丧命。
高博的妻子说她怀凤兰的时候,也摔了,但没有流产,为什么到这胎就流了呢?原因就是之前她叉腰在院子里连骂三天动了自己的胎气,而之所以骂人,是二****太不要脸,所以扫把星就是她。她诉说这番话的时候,带着恶毒的神情,起先高博觉得他的妻子可怜,好多深受刺激的人就以这种方式来发泄,可是这怨毒的咒骂夹杂在其他时候都很正常的话语里,反复倾诉,最后就连高博也信了。
或者与其说信,不如说达成了默契。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晚春的中午,他们纵容了一件事情的发生。
我们这里提一下宝娟,在我们将要叙述的整个故事中,她所占的地位并不重要,这个孩子在凤凰22岁以后,基本就再也没有与凤凰有交集了。但在我们这篇文章要写的故事中,导火索却是因为她。
那天中午,她去偷了一个鸡蛋,读者可能已经猜到了,正是高博家那只仅剩的鸡的鸡蛋。但是在那个年代,物资那么匮乏,人们对这样一只能下蛋的母鸡的关注可能超乎想象。等到那只鸡“咯咯哒,咯咯哒”地叫唤的时候,高博家四个女儿从窑洞门口鱼贯而出,当他们出来看到鸡窝里没有鸡蛋的时候,立刻注意到刚跑了不远的小宝娟。个头最大的凤梅反应最快,她大喊了一声:“宝娟偷鸡蛋了!宝娟偷鸡蛋了!”然后,她快步追上了宝娟!
惊吓中的宝娟握着鸡蛋不放,在抢夺的过程中,鸡蛋落地打碎了。这件事非同小可!最近高博家的氛围本身就很紧张,鸡蛋是极其重要的东西,这要是被高博知道,四姐妹免不了要遭受一顿毒打。孩童们在这样的环境中,天真之气被时刻的危机感替代,甚至自发领悟了可怕的丛林法则。在打碎的刹那,凤梅就喊住了要转身的三妹和四妹,把他们叫过来围住了宝娟,指着她的鼻子,看着妹妹们说:你们看!她不但偷了咱们家的鸡蛋,还打碎了!
凤兰一看姐姐的架势,也大声喊叫:让她赔!倔强的宝娟在这种情形之下,竟然没哭,只是一句话也不说,盯着地上的碎鸡蛋咽口水。她越不说话,凤梅就越着急,见她尽管不开口,于是一边推搡,一边喊:你这坏蛋,你这坏蛋。
这时宝娟才“哇”得一声哭了。凤梅又是一阵推搡,你偷鸡蛋还有脸哭。孩童之恶,尤胜顽劣之徒。她的动作,立马被三姐妹仿效了去。于是在推搡躲闪之中,四个姑娘对小宝娟一阵猛烈的拳打脚踢。
这时高博和二妮都各自从房间里出来了。二妮护女心切,过来就要拉自己的孩子。凤梅一看背后有父亲做主,非但不停手,还连二妮也一并辱骂了。原则上这是她的大妈,但是她竟学着她妈妈的口吻,****长****短地叫。站在门口的高博见此情景一言不发。凤梅见父亲纵容,于是更加起劲了,竟在宝娟的脸上挠了一道。
我们在第二节中,曾说过二妮打算生孩子之前曾问宝娟喜不喜欢要个弟弟妹妹,当时她并不懂,于是说喜欢,可是几个月来母亲为了照看凤凰,对她无暇顾及,她小小的心中产生了嫉妒,便对妹妹也有一丝憎恨。这孩子天性敏感,本对母亲改嫁一事,就感到寄人篱下,当下的情景使他本欲投入母亲怀抱以求保护,所以当她脸被挠了以后,失声痛哭,想让妈妈出手相帮。可襁褓里的孩子在屋里哭闹不停,二妮想把她抱回家,平息事端,照看孩子。可是宝娟她并不理解母亲的心情,见母亲连帮都不帮自己,嫉妒心连带憎恨以及她心中突发的出于自尊的骄傲,使她猛然之间力气大增,她摆脱了母亲的双手,一头直直地向西院的沙棘树上冲了上去。
爱女心切的妈妈,竟然没有抓住。当她冲过去时,一下就瘫软了。这孩子脸上,衣服上全部扎的是刺。她一时不能自己,哭成泪人。拉着女儿的手,说:妈妈错了,妈妈错了。正在这个时候,凤梅跑过来,指着母女俩大笑:活该,一对丑八怪,死了没人埋。
二妮本是非常克制的人,可在那种时候,屋里的孩子在哭,院里的姑娘又需要安慰,她自己因为无力处理这种局面而焦急,于是一时间十分慌乱。在这个当儿,凤梅的这声嘲笑,直接使她失去了理智,她转身一大跨步,反手就抽了凤梅一巴掌。可是她打完就后悔了。这一巴掌可是炸了天了。
高博两口子叫嚷着都过来了,然后看热闹的人们也开始多了起来。两家人在院子里以最难听的话语开始了对骂!二妮一个人一边护着宝娟,一边跟两口子吵架。宝娟和梅兰竹菊四姐妹五个孩子看大人吵了起来,一种害怕的情绪便在他们之中传染开了,没有几分钟,孩子们竟集体嚎哭不止。高博把近半年的厄运都归结到了二妮不祥这件事上,而高博的妻子开始是恶毒地诅咒,最后竟然坐到地上开始撒泼打滚儿,涕泪横飞,那场面太惨不忍睹了。围观的人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都在旁边看着笑。
二妮也骂人骂得累了,最后也不管什么斯文扫地了,本来挺矜持的人,此刻在她那张丑脸上也显示出了疲态,而且由于嗓子喊坏了,所以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来,无论对方骂什么,她总是以草泥马结束。这让围观的人感觉到一种又好笑又诡异的氛围。
如果一直这样,最后有人退散,可能也就不会有什么事儿。可高震在屋子里实在哄不住孩子,于是拄拐出来想让孩子她妈回去,可是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他以为一旦把这脆弱的孩子端出去,他们所有的人就会看在一个新生命的面子上静下来。可是他一出现,就出现了可怕的一幕。
先前高博的妻子是坐在地上的。拉了她好几次,她不起来。此刻她看到高震抱着孩子,拄着拐杖站在门口。她突然以惊人的速度站起来奔了上去,竟一下把这残疾人推到了。
高震在倒地的瞬间把孩子抛了出来,二妮大叫着上去把孩子抱住了。围观的人们再也坐不住了。有几个人几乎是一起上去,以极严肃的脸孔,把这些人都相互隔绝开,这才免去了冲突的进一步激化。饶是高博再埋怨别人是丧门星,是不祥的人,此刻也不得不认为妻子实在太冲动。他见人们拦架,于是用猛力拉着妻子转身回家去了,同时呼喝几个女儿离开现场。
躺在地上的高震生气之极,他被人扶起来以后,气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几秒,才喊出来:高博,以后你别再叫我哥哥,绝交了。你这样的弟弟我不要。
这事儿要是有半点差池,凤凰可能就被摔了。当这可怜的女人多年以后跟她的孩子讲这件事的时候,联想她后来遭遇的苦难,她不止一次说要是摔死还一了百了了。
一周以后,高家的大院里,从窑洞到大门口起了一堵葵花杆做的围栏。兄弟反目,至此绝交。又后来同走一道门都觉得别扭。高震又让了一步,把大门也给了高博。然后他们把西面撞了宝娟脸的那片沙棘砍了,在那里重新立了一道栅栏当了大门。
我们花这么多笔墨来描述这件小事,主要是想说一下,如果他们就这样老死不相往来,也许凤凰的命运又是一番景象。可是几年以后,二妮的身体状况急转而下,她为了考虑孩子的将来,又不得不去化解这段矛盾,以期自己万一哪天离世,能够有人照看这俩孩子。当然这是后话。
高家兄弟分家以后,高震又过了一段安稳的日子。这是凤凰最幸福的几年。她从翻身,到会坐,会爬,会走路,会说话,越来越可爱。二妮以她的勤劳使这个家庭得以维持,高震开始学着编簸箕。凤凰从小就显示出了很聪明的一面。她不很粘人又爱笑,又因为没有遗传母亲的脸面,所以格外可爱。而且由于母亲在姐妹之间的调和,小时候的宝娟也很喜欢这个妹妹,经常抱着她在院子里玩儿。
59到61是全国最困难的时候,但是却不是寺沟最困难的时候,65年大旱才是。那一年寺沟饿死三个人。村南小树林里被翻了一个底朝天,一个蘑菇都不剩,南边的河几乎都要干了。村子里所有的土地都没有收成。64年高博的老婆怀了第六胎,结果还是个女的,生下来以后由于大旱没有吃食,在65年秋天活活饿死了!最终一家人认命,决定不再养孩子了。同一年,村子里有一个困难户因为养不活自己最小的男孩儿,忍痛割爱把2岁的孩子给了高博。高博给他取名为吉祥,两口子几乎是饿着肚子,硬生生撑过了最困难的几年。高博的妻子生命力极强,据说后来死的时候,体重只有60多斤,活了七十多岁。当然这也是后话。
这种困难条件下,二妮与高震这一家过得也不好,但是她没有被打垮。凤凰在很小的时候,就非常体贴父母,把自己的吃的让出来给妈妈和姐姐吃,所以平心而论,二妮比较起来确实是更喜欢凤凰一些。大概也正是这个原因,经年累月的不公,还是在姐姐心里种下了根。宝娟在成年以后与凤凰的感情就越来越淡了。
有时候,当我们怀念往事,你会发现,有些事情在一个势里,并不会因为你行动本身的正义性而有好的结果。而且好多事情,无论你初衷怎样,过程做得多好,人多么完美无挑,但在一个复杂的情态之下,它可能就成了一件坏事,你可能就变成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倘若我们正好是局中的一个人,除了用问心无愧来安慰自己,除了感受到那种无力感之外,确实没办法来摆脱这种神秘的束缚。最后只有那些活得足够长,足够精彩的人,回头怀念生活,才能宣告自己是彻底的胜利者,可是等到那时,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悲的是,凤凰她这么一个在基因上避开了父母的弱势,遗传了父亲的外貌和母亲的机敏的人,在未来却遭遇了那么多苦难。多少次人们茶余饭后讨论,她这样一个好人,为什么会到这样一种地步?这大概就是命。即使是早年的幸福,她也没有几年。
1971年,时年7岁的她,开始上学,这一年又发生了几件事,间接改变了她的人生。在讲这几件大事之前,笔者打算写一篇她童年快乐的时光。这在她凄苦悲惨的一生中,可能算是唯一的亮色。这可怜的女人曾反复给她的子女讲过那么几件事,也许对故事本身来说并不重要,但是它对本篇的主人公的一生来说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