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气格外清凉怡人。
铛——,铛——,从城郊西北处的双山寺传出悠扬的撞钟声,寺内和尚开始做晨课诵经。
四方炮台上,英军值日官吹响哨子,部队迅速列队集合。这时,摩尔神情紧张地匆匆跑过队列,来到司令部,“报告司令官,事情有点……不太妙……”
卧乌古正在装束佩刀,问:“出什么事?”摩尔说:“敌人又找上门来了,都、都聚集在山下,还越来越多,估计有万人。”
啊!卧乌古和义律同时惊愕。他们急忙走出官厅,快步走到外炮台墙垛边,举起望远镜瞭望。
从望远镜里看见:暗淡的晨熹中,翻龙冈下旗帜如林,人潮如海,而且隐约还见远处有人马打着旗帜从多个方向这里行进。
“噢,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义律不禁打个寒颤,对一夜之间竟然冒出这么多亡命刁民惊讶不已。
卧乌古放下望远镜,依然怔怔地望着山下可双眼睁得圆圆的,说:“上帝啊,人数比昨天的还要多好几倍!”
摩尔说:“看样子,他们是用人海战术来打炮台,又来打死仗。”
“噢,我看见了那面黑旗,打死仗的黑旗!”卧乌古紧张地说。
义律看着山下情形,额头冒出了汗,他眉头紧皱似打结一样。他真不敢相信山下情形是真的,他一直举着望远镜仔细观望。目睹眼前中国民众如火如荼的对抗场面,他仿佛感觉到一股无比的力量从四周团团压迫过来,心灵受到巨大震撼。片刻间,他额头、鼻尖都沁满了汗珠,俨然那被露水打得湿沥沥的墙头,冷冷的。
在旁的卧乌古自言自语:“今天就算我们打光弹药,也真是杀不完这么多人,……可怕,太可怕了。查理先生,说话呀,怎么办?”
义律也同样焦虑,有些彷徨。他抹抹额头汗珠,似乎也自言自语:“看样子,我们犯了众怒,捅了马蜂窝。啊,发怒的马蜂只会舍命蜇人……是的,怎么办?我们应该怎么办?遇马蜂袭击,反击?错。逃跑?同样错。不行,逃不过的,反而引来更多马蜂进一步报复,何况逃显然有失……尊严,——这些都是最坏的办法。烟熏马蜂可能凑效,是的,遭遇马蜂围攻最好的解救办法是烟熏,它的弱点就是怕烟,对对,这也是最后的办法。可是烟熏……我们……”
“可山下都是亡命的乡巴佬,他们有什么弱点呢?难道我们要死在这里?”摩尔怯怯地问。
卧乌古说:“中国人就是多!太不可思议了,他们不怕打不怕死,反而越打越……这是怎么回事?可是长辫军并不是这样呀。上帝,太不可思议了。”
“真是这样吗?”义律被卧乌古的说话一下触动了心思。他思忖这种有点奇怪的事情:泥腿子们平民百姓不怕我们,而他们的官府却怕我们,——是被我们打怕了。难道,这官府真不代表他们的百姓?
卧乌古忽然嚷起来:“哎呀,糟了糟了,长辫军出城了!”
义律赶紧观望,只见大批清军从小北门列队开出城外。“啊!长辫子趁火打劫?噢!完了,彻底完了。”他心一怔,顿时紧张起来,忽然又“咦”了一声,“奇怪了,长辫子不是向我们这个方向开来,而是……”
卧乌古说:“对、对,他们是向另个方向开拔。啊,看刚才的情形,真是吓了一跳,我还以为长辫军趁机将我们一军。”
义律松了一口气,即刻转忧为喜:“啊,司令官先生,我们可望有救了。”
“哦?为什么这样说?”卧乌古忙问。
义律这时神情显得轻松自如,说:“你忘记了上周跟长辫子签订的‘Canton和约’条款吗?按照条款,城内除本省军队外,其余的一切军队务须于六日内撤至城外六十里以外的地方驻扎。”
“对啊!”卧乌古恍然省悟,“今天是5月31日,正好是‘Canton和约’签订的第五天。这就是说,长辫军方面忠实地又愚蠢地履行和约。”
义律得意地打了一个指响,说:“正是这样。哈哈,Canton官府是被我们打怕了,……我刚才忽然想起中国人一句谚语‘不怕官,只怕管’。所以,我们如果利用官府,出面干涉山下的刁民,刁民肯定会散去。”
“这样,可能吗?”卧乌古半信半疑。
“完全可能。是的,我们可以这样比如:官府就是熏马蜂群的烟!我们让Canton官府这烟赶走山下的马蜂。司令官先生,事不宜迟,一丝机会也要把握抓住不放。你赶快派人化装下山,进城向Canton知府余保纯施加压力,为我们化解眼下面临的灭顶危机。”义律语气十分肯定,说出来的每个字如子弹壳掷地有声一般。
卧乌古脸庞即时堆起了悦色,说:“好!就算是一线希望,也要赌一赌。”遂命令摩尔即刻乔装下山。于是三人马上走回司令部。
没过多久,摩尔一身汉人服饰,化装成小生意人,头戴一顶大竹笠走进司令部。义律对他的行装仔细检查了一番。
临行时,义律神情庄重,说:“摩尔中校,你要记住:利用对方官府软弱的弱点,施加压力,申明我方的立场:如果他们不出面解散刁民,我们就扯下休战旗,恢复敌对行动,再次炮轰Canton城。此行你要随机应变,总之,代表我们最高利益就是。”
摩尔立正,说:“我明白了,公使先生。”
卧乌古手拿一杯酒走过来递给摩尔,说:“中校先生,我军全体将士生命安全都系于你一人身上,责任重大啊。来,我敬你一杯酒,为你壮行!祝你成功!”
摩尔向他敬礼,说:“谢谢司令官。请你们放心。”说完接过杯酒,仰头一饮而尽,递还酒杯,再向卧乌古行军礼,即转身而去,隐没在山林里。
目送摩尔后,义律说:“司令官,我们要做好两手准备,以防万一。”
卧乌古说:“对,命令全部火炮对准山下,士兵各就各位,严阵以待。公使先生,我亲自去部署。”
这天,奕山点过卯,部署完外省军队撤离省城后,回到将军府内厅。
那天,他欲占上门献计策的飞**凤便宜,冷不防吃了人家两下飞**,手脚受伤。腿伤养了倒是无甚大碍,走路不再跛着,但手臂的伤还要敷药疗养。侍卫出身的奕山自恃武功,没有把土里土气的飞**凤放在眼里,结果吃亏。这确实是哑巴亏,因为他不敢声张,就怕声张了开去事情传到朝廷,一个年轻女刺客光天化日闯进将军行营行刺他得手后可以再打伤侍卫并安然逃出城外,这不成了天大笑话和讽刺吗?自己大内侍卫的脸面搁哪里?脸面事情还算是小事,官位才是大事情啊,给人家说话柄弹劾就不得了,所以他没有再深入追究,更加没有下令画像通缉飞**凤,只是在安抚一下受伤人员之余责令侍卫严加防卫和训练,事情就这样化了。兰儿也吃下了有迷药的燕窝莲子羹,睡了两个时辰。醒来发现凤姐姐不见,房间狼藉,地上有血迹,大惊,即刻去找奕山问问究竟。得知原来那凤姐姐是凶狠的刺客,打伤了钦差将军以及几个侍卫,夺路逃走了。天啊!兰儿听了,吓得脸色霎时灰白“啊”的一声,即刻跪倒在奕山面前,因为那女刺客可是她带进行营的,她这个刺客内应的嫌疑关系怎么脱得了?刺杀钦差大臣可是死罪。奕山见兰儿花容失色一副凄楚模样,顿时怜爱,扶起兰儿再三安慰,又因为他自己心里有鬼解释不得,于是连忙叫厨房做了几个好菜,与兰儿交杯寻欢。兰儿当然不清楚奕山被凤姐姐打伤的内情,见奕山不但不怪罪她,反而怜爱呵护有加,她感激得流下两行热泪,她的心更贴着他。
这时候,兰儿身穿粉色丝绸衣裙,睡眼惺忪从内房走出,撒着娇:“将军,怎的不陪我睡?”
奕山见兰儿来,连忙说:“哎哟,宝贝,快回床上去,千万别着凉。我过会儿就回房,陪你睡陪你睡。呵呵。”他把兰儿哄回内房,自己返回厅堂,坐在太师椅上。
厨侍端来早膳,照例一盅两件,但这一盅两件日日翻新花样。所谓食在广州此言一点不假。因为广州这个千年商埠,各类食材应有尽有,有道是“出处不如聚处”,产自天南地北、五湖四海的海陆空食材——海里游、陆地跑、天上飞的山珍海味、飞禽走兽,譬如鲍鱼、海参、雀鸟、山猄、穿山甲、果子狸等等,由商人贩来集聚广州。这些都为广州食业里茶居酒楼的厨房师傅们烹调并创新美食及菜式提供了物质便利条件,加上广州人在吃的方面敢为人先,什么都敢吃——蛇、蜥蜴俗称地龙、禾虫、田鼠、螃蟹等等皆照食不误,落进了肚子再作道理,故而粤菜在国内颇令人惊羡称奇。当下,奕山吃的一盅是“燕窝初乳”,就是选用初为人母的乳汁炖燕窝,那吃着真是补身;两件就是甲子丸和蛋挞黄金糕。那甲子丸是选用穿山甲肉,加陈皮、嫩猪肥肉,剁成肉泥,弄成四团,放在底面铺上荷叶的小蒸笼子里,丸子上面再覆上一片荷叶罩着,这样放在锅里来蒸熟。甲子丸吃起来,肥而不腻不腥且滋阴壮阳。
奕山呷着杭州龙井茶,品尝着补品一盅两件,吃得有滋有味,感觉皇叔道光帝吃的御膳也没有这份佳美,他自个心里直美着呢,得意不由得翘起了二郎腿还不时地摇晃着,好不优哉游哉。嘻嘻,古圣人有云“人,食色性也”,这话说得真是太对太对了。他这阵时想起了饮食和男女的事情来,不禁哼起了从兰儿那里学来的《羊城三叠》歌词:
“羊城朝雨浥轻尘,三月红红荔枝风;劝君更进三杯酒,不辞长作岭南人……”
他正哼唱间,府内执事急急脚地走进来,报告说广州知府余保纯有要紧急事进见。鸟笼里的鹦鹉这时发出仿人语声音:广州知府进见,广州知府进见。
奕山大悦:“哈哈,挺聪明的鹦鹉鸟儿。”便吩咐执事去请余知府进来,忽然又“且慢”把执事叫回来,向执事问起荔枝三月红。
执事回答说快上市的了,奴才这就派人去从化、增城张罗张罗。奕山听了颔首微笑,十分满意,扬手示意执事去办。执事行礼,转身走出厅去。
奕山站起身,走近鹦鹉,一边挑逗它,一边口中喃喃:“广州已无战事,他有何紧要急事?”
余保纯进来,行礼说:“广州知府余保纯,拜见将军。”
奕山头也不回,说:“请坐。余知府有何紧要急事呀?”
余保纯说:“是有一件很要紧急事禀报。”又压低声音说道,“将军,这事要向你耳语禀报。”
奕山停止逗鹦鹉,转过身来,忍不住笑一笑:“什么事,这般神秘兮兮?”
“是这样的——”余保纯连忙凑近奕山耳语了一番。
奕山听罢,“哦?”地惊愕了一下,眉头上扬了扬:“有这等事?几万之众?!”
“夷人请求我们前去解散民众,否则,扯下休战旗帜,恢复敌对行动,再次轰城。请将军尽快定夺。”余保纯说。
“哎哟,此事两难啊……几万民众围困,此乃剿夷良机,——唔,不妥。”奕山皱紧眉头,在厅内一边来回踱步,一边思索自语。
余保纯趁奕山思索,忙说:“将军思量思量,下官告退。”他半躬身腰施着礼边说边慢慢后退,至厅门槛处,即转身跨过,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走。
奕山仍然自顾思索着,口中喃喃:“……然,‘防民甚于防寇’乃朝廷一贯旨意。不行,这万民聚集必须予以解散,否则,愈聚愈众时间一久,群情生变滋事,局面将不可收拾,后果也不堪设想,还为患无穷。黄萧养、李文茂之乱逆绝不可再生矣。余知府,——唔,人呢?余保纯——!”
厅外正匆匆而走的余保纯,闻得叫他声不禁一怔,收住脚步,脸上即时堆满难色在暗淡的晨曦里显得如同苦瓜皮似的,他双手向下一摊,无可奈何:“唉,余某又苦、苦也。”
这里附带说说奕山后来境况。他因谎报广州战情,回京受到道光皇帝训斥,被调任黑龙江将军。最后,奕山病死于北京,时八十八岁。
这正是:城外杀机重重,官府釜底抽薪。
究竟后事如何,留待下章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