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翻龙冈下,人头攒动,各种旗帜招展。那面三角形的黑底白牙边三连星神旗被清风吹拂轻轻地飘动,神旗旁边是“萧冈乡勇”、“萧冈团练”大旗,还有瑶台、鸦冈、谭村、马务等等乡村旗号的旌旗。
旗下,韦绍光带领三元里护村队整装待发。老塾师也夹杂在队伍里,他手拿一条铁戒尺,兴致勃勃仿佛年轻十岁。何玉成、颜浩长率领的萧冈乡勇以及各村义勇,人人手拿着刀、剑、矛、弓箭、棍棒、锄头等简单武器,精神抖擞,斗志昂扬。周阿春见何玉成来了,立即上前行礼,向他请教学问。李喜、飞**凤等一班女人,在向义勇们端送食水和食品。
各路乡村派出的抗英义勇,络绎不绝赶来会战,至八九点钟时分已聚集约十万武装群众,场面恢宏,声势浩大。
韦绍光见这气派场面不由得情绪激动,说:“艾长大至今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大阵仗,真是人生几何!”
周阿春也激动地说:“我现在觉得周身热血就要迸发,恨不得马上飞上山,捉住番鬼义律,剁他十截八段。二哥,是时候了,发号令吧!”
身边众人纷纷高声附和。于是,韦绍光站在一块石上,说:“各位乡亲,各路英雄,今日艾们誓要驱逐番鬼兵,收回炮台。大家准备好了吗?”
民众异口同声:“准备好了!”
韦绍光大喜,正欲继续讲下去,就在这个时候,群众队伍西边的阵角乱了起来。“闪开!闪开!”一队清兵如狼似虎涌至,把守住上翻龙冈四方炮台的道路。紧接着,一阵锣声传来,官差鸣锣开道,叫嚷:“肃静,回避,知府大人到!”
三顶官轿在离群众两丈外停下,前面的轿帘掀开,走出了广州知府余保纯,后面跟着的是番禺县令和南海县令,他们三人下了轿徐徐走来。
“啊?知府大人到?”韦绍光惊愕,疑惑,自言自语:“这个节骨眼时候,知府大人到来做什么?”
“就是呀?做什么来?”颜浩长也满脸疑惑神色,“喂,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这究竟是福星还是恶煞呢?”
各乡义勇无不顿感惊疑,大家七嘴八舌议论开:
“知府大人来,是不是帮艾们打番鬼兵呀?”
“官府哪敢打番鬼兵?我睇不会有好事干。”
余保纯笑容可掬走到群众面前,清了清喉咙,说:“诸位乡民,本府受朝廷钦差大臣、靖逆将军及参赞大臣之委托,更以广州府之名义,要求你们立即解散回村,种田的种田,做买卖的做买卖,别再聚众滋事……”
“什么?讲艾们聚众滋事?番鬼兵到处烧杀抢,无恶不作,官府不指责他们,反讲艾们,这是什么道理?!”群众闻言立即情绪抵触,人群里顿时像炸开了油锅,纷纷嚷道。那叫嚷声分明是一种激愤宣泄,是群情不满的爆发。
差役猛打一通铜锣,制止群众议论。
余保纯刚才开场话未讲完即被群情声浪淹没,顿感难堪尴尬,幸好身边的差头醒目识做,指使差役打锣。这阵时见锣声镇住了群情,现场安静下来,他便又清下喉咙,继续说:“乡民们,夷人之事乃我大清外交国事,只可通过朝廷来办,岂可由你们取而代之?不久前,我们与英夷签订了和约,大清乃文明古国、礼义之邦,既然与英夷和解了,就应与之善待,礼交于始终,不可再大动干戈……”
韦绍光忍不住,站出来斥责:“呸!乱讲廿四。到底谁人大动干戈?是番鬼兵!他们漂洋过海、无雷公的远来侵略艾们大清,到处杀人放火,你却黑白颠倒,讲艾们滋事,讲艾们动干戈?要艾们解散,艾们决不答应!”
周阿春说:“对!我们绝不答应!我们向番鬼兵发难,势不两立!”
飞**凤双手叉腰,质问余保纯:“喂!广州府的,你们同番鬼订什么鬼和约,竟然要向番鬼赔款六百万?送钱给人家还花言巧语讲与番鬼兵和解,真不知羞耻!番鬼兵打死我们许多人为什么不赔我们呀?你还有面目在我们面前讲三讲四?呸!番鬼走狗,汉奸一个!”
那差头上前指着飞**凤说:“你这个留荫妹,牙眨眨,敢这样同知府大人讲话?还敢讲知府大人——汉奸?!”飞**凤挺直腰昂起头,说:“我就说他是汉奸,怎么呢?”那差头见她还敢顶撞,恼羞成怒——平日里不要说平民女人就是男人也没有胆量敢于这样顶撞他这个差头?被留荫妹顶撞,在知府大人面前失威,这还了得吗?他连忙指使部下差人捉人,可就在这一刹间“叭”的一声清脆响声,他脸上已经挨了重重一巴掌现出五指手痕。原来是飞**凤挥手打的,那手出得快如迅雷不及掩耳。那差头顿时怔住,这时人群再次激愤起来:“打得好!谁敢捉人就打谁!”几个差役见状登时畏缩,不敢做次。
人们又纷纷大声嚷道:
“番鬼走狗,知府汉奸!”
“艾们不听狗官放屁,艾们要打番鬼兵!”
飞**凤兴起,又说:“世上最坏蛋的就是你们这些狗官!狗官滚开,不要阻住我们打番鬼兵!”
“对!狗官滚开!狗官滚开!”
差人再次打响铜锣,却已经无济于事。
余保纯被震耳欲聋的民怨骂声弄得有些头晕眼花,心里开始有点害怕。他是万般无奈地接受奕山指派的这个解围差事,——这真是苦差事啊,他心知乡民若惹怒了来一下锄头,自己岂有仇报?几万民众压过来,即可将自己踩成肉酱。如今来到现场,果然这差艰难困苦啊。哎呀,难道,就这样无功而返打道回府?不行,定然惹钦差大怒而摘去我的花翎……哎呀,这、这如之奈何呢?不能就此打道回府,得找个台阶下……他强作镇定,眼睛扫视人群最后停在一群乡绅身上。乡绅里头有大财主李儒,有萧冈举人何玉成……呵呵,有办法了!余保纯灵机一动拿定了主意,于是慢慢走了过去。
众乡绅纷纷向余保纯施礼。余保纯强作微笑,拱手还礼,说:“诸位士绅,你们为何也跟那些粗野村夫一般见识?李儒,你是大乡绅,不安坐宅院清闲享福,倒挺有雅兴来摇旗呐喊,凑此热闹呀?”
李儒听闻,支支吾吾,一时语塞。
余保纯又转问何玉成:“何举人,你是个明白人,《广州和约》签订墨迹未干,我们不可出尔反尔,诉诸武力更轻易不得。否则,影响大清在列国中的威誉。何况,和约之签订,是拯救了满城黎民百姓免遭战火涂炭的嘛。”
何玉成拘谨一下,说:“余大人,英夷扼据我四方炮台后,大肆作恶,昼夜滋扰,抢夺耕牛,淫辱妇女,四处行凶,种种贻害,难以胜言,实乃天怒人怨,人神共愤,故而百姓深恶痛绝,誓杀英夷,方觉解恨,此乃民心所向啊。余大人,杀尽入侵英夷,则国人扬眉吐气,广州幸甚,大清幸甚啊!”
余保纯眼珠一转,说:“此言虽是,但英夷不会不恪守国际信用,他们不日即遵守和约撤出,你们又何必大动干戈?这样会反遭列国贻笑。”
“余大人,皇上说‘务使夷船片帆不留’,今日十万民众围攻英夷乃天赐之良机,一战功成,不可错失呀。”何玉成说道。
“何举人,你不必多言了,请多体谅本府的难处嘛,本府是按照钦差大臣、靖逆将军的命令办事。总之,事态不可再扩大。否则,惹怒英夷,届时战事升级,你我都担当不起。何举人,命令你萧冈的乡勇都撤回去。”余保纯眼睛盯住何玉成说道。
何玉成脸有难色,说:“这个,这个恐怕……”
余保纯遂转问李儒:“你呢?”李儒慌忙摆手,说:“我?我可没带人来。我只是捐了些、捐了些钱……”余保纯打断他话,说:“好个李大财主,乐善好施。现在我以广州府的名义,命令你们诸位士绅带着自己的团练乡勇立即回去。否则,六百万元的赎城费统统由你们分摊负担。李儒,你是大户人家,可要负担大头。”
“啊!”李儒刹时心慌:“我负担大头?余大人,这、这怎么使得?要不,我这就回去,这就走。”说完立即带着随从家丁匆匆离开。
众乡绅见状,也纷纷打起退堂鼓,拉队回村。“别走呀,你们怎么打退堂鼓走呢?”周阿春急忙上前劝阻,但都劝阻不成。
现场秩序一时骚乱起来,群情也一下子消沉了起来。何玉成叹息:“唉——,真是功亏一篑。”
韦绍光神态庄重,向众乡亲说:“艾们三元里不做缩头乌龟,坚决不走!誓同番鬼兵斗到底,保卫家园!”大家齐说:“对!艾们不做缩头乌龟!坚决不走!”
余保纯恶狠狠地盯着三元里群众,心里嘀咕:哼,一群不开化的刁民!
这时候,摩尔走到余保纯身边,说:“余先生,你做得很好。在你的努力斡旋下,事态急转直下,还有向好的方向发展的迹象,避免了一次可能不愉快的事件发生,表明你们对我们是有合作诚意的。余知府,你真是能干。”余保纯即时满脸笑容,说:“哪里,哪里,我们对贵国本来就有诚意的嘛。”摩尔说:“那么,余先生,请上山,我国全权公使义律先生和司令官等待着接见你。”余保纯笑容可掬地说:“好的,好的。不过,请将军你先行一步,代我向你们长官美言几句,我广州府的确不知道百姓聚集这种敌意行为,万望见谅。”
摩尔闻言,便先行上山,一路上哼着小曲,甚是得意。
余保纯唤来南海、番禺两县令及府衙差役头目,叮嘱道:“看管各自乡民,不得有乱,特别看住三元里那伙刁民,南海县令知道吗?别让他们胡作妄为。事情办好,重重有赏。”原来,三元里和萧冈虽然是邻乡同处北郊,但在当时却分别归属于南海县和番禺县管治。当下两县令等人连连点头应诺。余保纯这才转身走上山,一路上悠然自得。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忽然从山上传来两声爆炸巨响,旋即四方炮台上空升起两股蘑菇状黑烟团。“发生什么事?”人们惊疑,向山上翘首企望。
“是不是番鬼兵营爆炸?是,就好啦!”
“恶有恶报,番鬼兵自己炸自己,好!”
又过半个时辰,四方炮台上那面英国旗降了下来。
飞**凤眼尖,手指翻龙冈上,高兴地说:“大家看,那面番鬼米字旗落下来啦!”人们顿时欢欣却又紧张,全神贯注地望着山上。
颜浩长点燃烟斗嘴上的烟丝,慢慢吸着烟,不时也望向山冈。
过了一袋烟工夫,翻龙冈半山道拐弯处,出现白旗——一名英兵手持一面白旗走下山来,他身后是余保纯领着义律、卧乌古也出现在山道上,后面跟着大队荷枪实弹英军。
飞**凤喊:“番鬼兵举白旗下山啦!番鬼兵果然要走。韦二哥,我们打吧?”
颜浩长摇摇头说:“打不得,有官府在。”
“契爷,官府怕什么呢?”飞**凤顿时脸色沉下,不解地问道。
颜浩长一时说不出打不得的理由是什么,因为广州知府在米旗兵里头?现场有官军官差?还是顾及何举人?这些念头都是一闪而过相当模糊,所以说不清楚,总之是自己的一种感觉。
“那狗官那么坏,连他一起做了,不是更好?”飞**凤见各人不哼声,不由得焦躁起来还有点迫不及待,遂不耐烦地又说道。
“阿凤,我们打米旗番鬼是不让他们在我们的地头作威作福,现在米旗番鬼走了,不用我们打就走了,我们不是悭省力气了吗?嘿!我们高兴放炮仗也来不及呢。再想下,而且我们已经打死了不少米旗兵了,也算给死去的乡亲报了仇雪了恨。”颜浩长说道。
她听义父这样一说,觉得有点道理也就不再做声,轻轻扯了一下身边站着的周阿春的衣角,示意他说话。周阿春也觉得颜师傅讲的有道理,阿银被番鬼炮炸死了,自己在昨天的战斗中就打死了几个番鬼兵,已够本为她报了仇,——但眼前再战的机会实在难得,放走了就不会再有,可他自己不是领头和拿主意的人,于是他便问何玉成和韦绍光。
何玉成轻轻地摇头,认为不可轻举妄动。老塾师也点头认同何举人意见。
韦绍光长长呼出一口气,无奈地说:“算了。”
飞**凤见就快走到跟前的番鬼兵打不得,十分气恼,又见广州知府领着番鬼点头哈腰的样子,更觉得恶心和愤懑,说:“看那个狗官,点头哈腰,成个煮熟了的狗头,呸!狗官——!哈哈,番鬼兵个个耷头耷脑,像死了老窦似的。”
韦绍光说:“狗官旁边那个穿着军衫的,肯定是番鬼兵大头目。”颜浩长说:“另一个穿着有尾鬼衫的,就是义律。”
飞**凤听说义律名字,本来心里窝着的恼气这阵时便生发出了一股怒火:哼,就是这个义律带兵入侵,杀人放火,坏透了,我要结果了他。她想到这里,暗中取出飞**欲动手施发。
这正是:艺高胆大独须眉?还看英豪凤女侠。
究竟飞**凤发飞**有无得手,义律的性命又如何,留待下章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