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喜欢开车。
拿到驾照的时候我正好18岁三个月。为了开车,自愿接送我妈上下班。代价是放弃暑假所有的懒觉,每天跟着早高峰的人群们,从四面八方,挤进这座城市的CBD。我的母亲总是早出门,所以她从来不怕迟到,她在路上做好工作计划,她在车上开始化妆,她甚至叫秘书给她买好咖啡。
车从高架桥上面堵到高架桥下面。没人能逃得出去,所有空子都会有人趁机插进来。出租车司机打开车门吐痰,丢出一根烟头,然后又伸出一只脚,狠狠地踩住扭动着。对面公交车上有人狠狠地咬着一块熏肉大饼。我喜欢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才是生活自己。
出国以后买了第一辆车,二手的黑色SUV。
车到手的第一天,就给远在另一个城市的朋友打电话,约他晚上吃韩国烧烤。开了一个小时的车去吃了饭,因为第二天还有考试,当晚就又开了一个小时开回来。回家以后发现手机落在饭店,于是又开了两个小时的往返去取手机。他在雪地里面挥别,说,你可真是找到个好玩具。
那辆车子上一任主人是一个死于嗑药事故的少年。他母亲匆匆从远方赶来处理他的东西。这辆车子,就以极其便宜的价格转手给了我。它变成这个世界上唯一属于我的地方。让我逃离那个碗上有编号,洗完澡浴室里不能有一滴水的房东太太。
车子远比房子更能给我安全感。我随时可以带上全部家当开车上路。虽然我是孤身一人,但是这样随时可以逃跑的状态让我感到非常的安心。
车子把你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外面的事物不过是一种景色,而不再是跟你息息相关的纷乱的世界。你得到了一丝丝独处的时光。那种,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的感觉。你沉浸在你自己的世界的时光里。这种时光珍贵而奢侈。
我喜欢发动机的声音,喜欢速度感。喜欢自己开在路上迎接下一个目的地。当我踩下油门的那一刹那我都在幻想我才是这个糟糕的世界的主人。我亲手擦洗它,保护它。我带它玩耍,带它看风景。而我熟悉它的每一个细节,我知道它的脾气它的想法。我抚摸它,冲洗它。它是我的汗血宝马,它是我世界里最要好的朋友。
我开车,我要去哪里呢。我要找到什么呢。我什么时候回来呢。在这个离故乡遥远的异国城市里,哪里还不都是一样么。
我常在凌晨的码头看海。打开窗户,咸腥的海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扰乱我放的音乐的气味。对面的太平洋黑暗无边,一座灯塔坐落在大陆尽头的悬崖上,给远航回来的巨轮指明回家的方向。岸边的小酒吧里,水手们唱着庆祝平安归来的歌儿,搂着酒吧里做着皮肉生意的姑娘四下散去。
太平洋那边还是白天吧,人们还在忙碌着吧。我拿出手机,翻翻几个熟悉的,又陌生的名字。想想还是放下。
太阳升上来,我买到第一份路边摊用新鲜三文鱼烤的三明治。喝一杯姜汁汽水,然后扭头回家。回到那个我暂时居住的,保持着我所有家当的小卧室里,回到我原本的生活里。
瘫痪以后,我的车子也托朋友转手卖掉。我把车钥匙跟文件塞进快递的袋子里,就跟过去告了别。交易之前朋友给我整理车子的时候说,你这车上能开杂货铺了,枕头毛毯吃的饮料什么也不少,是老住车上吗?
选SUV就是因为宽大的后座。在被抑郁症侵袭的无数夜晚。我蜷缩在后座抱着电脑看意大利新现实主义时期的晦涩电影。吃汉堡王的粗壮薯条配美乃滋,还有一听绿色的MONSTER饮料,常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先回家洗澡换衣服收拾再披上正常人的皮假装欢乐的去学校上课。
瘫痪以后便不能开车了。
我终日躺着,看似安全,其实危机四伏。身体不再配合思想,连护肤霜的量都无法自己掌控,再也不能逃离一个我不想继续生活的地方,再也不能企图回避残忍的事情。
我想念防滑胎在北方永久冻土上穿行,怀念半夜开车去便利店买可乐跟关东煮宵夜。怀恋窗外掠过的美的跟丑的风景,甚至还念驾校里面的那些挡都挂不上的皮卡。我是那么自由跟畅快,那么生动而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