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部的大楼门口会在冬天挂上两扇棉门帘子。人们进进出出藏蓝色的棉门帘子像海水一样被翻进翻出。
我想起CATCHER IN THE RAY里面HOLDEN说的:
“The best thing, though, in that museum was that everything always stayed right where it was. Nobody'd move.
Nobody'd be different. The only thing that would be different would be you.
Not that you'd be so much older or anything. It wouldn't be that, exactly.
You'd just be different, that's all.”
有人康复出院了,有人不得已住进来。只有那扇棉门帘子一直沉重而静静地挂在那里。它像一个巨大迷宫的入口。沉稳而普通。随时等待着被那些接受了命运安排的人翻起来。而棉门帘子还是棉门帘子。无法企图从外面窥探这个充满故事的大楼。有人喜极而泣,有人悲从中来。
冬天人们走进来,卷入一阵碎雪花。随即就融化在这座暖气充足的大楼里。门口交费的窗口总是排长队,窗口里面的小姑娘把公章敲的啪啪震天响。然后手脚麻利的把几张单子递出来,这样,我们就拿到了出入这座大楼的通行证。
刚出院的时候,我觉得我只是单纯的瘫痪。医学解释上的瘫痪而已。而过了一阵子,我发现生活的改变不仅仅是由身体的残疾单方面的。围绕着你的人对你的态度也产生了巨大的变化。
我听到过最多的就是“相信奇迹”。我看到电视上,那些“相信奇迹”的人都最终康复,嘴里说着“相信奇迹”,所以我们都觉得“相信奇迹”是有用的。
“奇迹”之所以称为“奇迹”,是因为发生的几率小、几乎不可能发生,换句话说,奇迹本身是违反自然规律的,它根本融入不了人世的结构,奇迹是人造景观。我不相信奇迹,是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心理准备。如果我相信奇迹而奇迹没有来临。那我岂不是要再多来次毁灭的打击?每当我妈看到我在跟叫我“相信奇迹”的人认真辩论的时候,都会流露出那种尴尬的神色。人们只不过是想看你充满信心的“相信奇迹”并且“顽强地与病魔作斗争”的画面。我们并没有必要掏心掏肺的讨论分享瘫痪的这件事情,反正大家需要的只是正能量。
是我做人太认真了。
医院是一座收藏与见证痛苦的博物馆。有时候半夜会被哭声惊醒,那撕心裂肺的声音穿过钢筋水泥高楼大厦,散播在这个灰蒙蒙的绝望的城市里,在天亮之前就被抹干净了。
如果我有一天变成一个诗人,我肯定会反复歌颂医院这个地方。这痛苦的哀嚎是最有力量的意象。我们,从此走上了一条跟以前的人生完全不同的破碎的苟延残喘的生命路程。
我爸从外面进来。有人在门口塞给他器官买卖的“价目表”,那些属于别人的带着体温的器官,由一些钱就可以植入一个残破的身体。残疾给这些地下产业带来巨大的利益。有人负债,选择卖了一颗健康的肾脏。拿到一沓钞票,然后回去继续赌博。
而通常在外面打游击战拉客户的,都是些抱着婴儿的妇女。她们淳朴老实,笑眯眯地做着这个残忍的行业。那是一种无法描述的巨大的超现实主义感。像我们已经进入人工智能时代,零部件可以随便交易买卖。
在那扇棉门帘子后面,对面的大街上。是殡葬业的重地。常常有白色面包车在医院门口拉开横幅,他们提供方便的身后事“一条龙”服务。如果有人想,还可以有专业的团队为你哭灵,让旁人以为你对这个世界还是很重要的。你穿上活着的时候没法想象的奇怪行头。再画上妆容,你好久没有这么好气色了。随即那些布料跟胭脂就跟你一起,在火化炉里被烧烤了,变成了你永久的一部分。
临出院的前一天,有一位病友在男厕里吊死了自己。医生护士似乎见怪不怪,讨论了几句就各自散去。小红妈可吓得不轻,总觉得“他”还在,肯定还在医院留恋着,可是我要是他早就走了,去极乐世界了。也有可能那扇棉门帘子太沉重,锁住了他逃不出去的灵魂。
在医院待久了,难免开始相信鬼神宗教。身体的困惑都需要一个超自然的现象来解释说服自己。护工之间流传着“好人有好报”的感人故事,也有刚遗弃完结发妻子和年幼的孩子跟小三跑了立马就得绝症或者飞来横祸的“现世报”故事。人们希望自己可以控制自己的健康通过言行待人接物,而苦难则是平均分配给所有人的,这不是“太不公平”了么?
小红妈买来一堆立体拼图。就是一片片的插起来,有凡尔赛宫,泰姬陵。我们出院的时候,病房里堆满了世界名胜古迹,就跟单身男青年墙上挂的大美人海报一样。望梅止渴,海市蜃楼。
中国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病痛折磨的恰恰是整个家庭。在那些温暖的不离不弃的故事背后,我看到的是那些靠最后的意志力支撑着的家属们,他们睡满了医院的楼梯间,疲惫的人们蜷缩在一张席子上。或者干脆和衣躺在水泥地上,在疲惫的人生中短暂地获得一些少得可怜的睡眠。而等他们醒来,就又要一次次胆战心惊地做出他们也拿不准主意的艰难选择。他们就在崩溃的边缘,形容枯槁眼神呆滞,眼神涣散。这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消磨着我们的心智。
新来的实习医生从产科轮转过来。作为医院里唯一拥有快乐的地方。还是有的孩子一出生就因为残疾被父母遗弃。有的孩子被送去福利院,有的孩子挣扎了几天,便被疾病夺去了生命。他们也许对这个世界没有一点儿印象,便都是痛苦地消失了。
死去的人们被丢出那扇棉门帘子的外面。于是他们连在这幢大楼里面痛苦体验的权利都没有。
我们的生活千姿万态。而在这座大楼里面。我们殊途同归。
《西夏旅馆》里面层层叠叠的走廊跟住在里面的人,医院里明晃晃的灯光和走来走去匆忙的人们。每个病房每张病床的每个病人都有一个复杂的匪夷所思出乎意料而情理之中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