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蛋糕的多数是男生,蛋糕属轻体力活,工作时不必风吹日晒。因为处于蛋糕房,夏天必须打空调,而冬天温度也比较合适。第一天去应聘蛋糕师学徒时,我便问店里的女营业员,你为什么不来学蛋糕?我觉得学蛋糕是很好的事,况且我认为自己喜欢的,别人也应该有理由喜欢。可她们只是摇摇头。没兴趣?或者是因为怕改变,怕付出?因为学蛋糕是一件需要吃苦耐劳的事。也许只是因为对它不了解,我想。
女生多少都有点怕吃苦。除非是受了伤的女汉子,心慢慢变硬了,也能抵挡身体上的软弱和惫懒。而我当初学装饰蛋糕的理由并不在于兴趣,仅仅是一种过渡。暂时没有找到工作,只好选择一份可以动手又不至于太无聊的工作,于是脑子里的诸多疑虑统统不愿去想,不给自己反悔的机会。这倒不是决心,而是没有退路。可见人在没有退路的时候,是会迎难而上,并且不在意自己当初为自己设定的种种守则。于是我只有硬着头皮开始第一天的学徒生涯。
学徒是很累的。我的师傅说,女生学习蛋糕装饰最好了。于是他列举了一系列的条件来证明他理由的正确性以及我的选择的正确性。但我发现他所讲的理由都是一些外部条件,比如风吹不着,雨晒不着,冬暖夏凉,且操作简洁干净,流程和技术性不至于太复杂繁琐等等,而且还不是过重的体力活时,我在同意的同时,内心里不免在反驳:男女体力可太不一样,师傅您不觉得体力活重,可女生觉得这样持续运作着的轻体力活还是不轻的。不过中国人一向喜欢对着别人讲好话,讲安慰的话,也不知这是可告解了别人还是告解了自己。
见到师父的第一眼,个子小小,白色的工作服已经沾染了各种颜色的果膏,围裙随意地系在腰间。眼角和嘴角的线条稍稍向下,显现出沉默而呆滞的面部特征,这是长久独立的工作性质形成的。(一般蛋糕店一个蛋糕师傅就够了)师傅是湖南人,30多岁,做了十多年的蛋糕裱花师。似乎每一个有资历的蛋糕师傅都是做了这么久的年份,似乎一个有技术活的师傅抱定这份事业都是一辈子。从年轻起从事惯了的职业做到年深日久,想更改起来很是不容易。每一个从事了数十年的师傅们也都觉得疲惫,想换个职业,但好像为时已晚,于是他们只得继续做下去,当然转机是很少的。所以这些师傅们的耐心是不够好的,但他们善良,这样的善良是长久面对一件物而缺乏与外界更多接触产生的专心,人心因此变得很单纯,不去测量别人的想法,话也不会很多。虽然有时显得呆板,但不妨碍他们的善良。即使技术高超,工作稳定,但他们的心也是会焦虑的,和我这样初出茅庐的小徒弟一样地焦虑着,尽管原因不同。焦虑是每个年纪都会有的,它们像一级一级的台阶,你迈过了一级又迎上新的一级,这一级的焦虑已经不同于上一级了,但它们仍然是焦虑,人,一直在焦虑着。除非你一直走平地,没有波澜。但没有波澜满足不了人心攀登的欲望。所以我小小的痛苦影射了师傅大大的痛苦,我们一起生活,各自焦虑着。
我去的时候正值快过新年,店里太忙,师傅负责做蛋糕,我负责切水果,摆水果。后者直接决定了蛋糕的成品。我没学过设计,对艺术也不太感冒,且才知蛋糕的装饰之艰难并且极需创造性,我于是勉强尝试之余一直畏畏缩缩,完全不得要领。按照师傅传授的方法论是,水果尽量切大块,显得大气,切的时候刀要快,水果切出来才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的,这首先得刀快刀利,所以你要小心别切到手。另外,摆水果的时候大块的摆在后面,小的矮的摆前面,要有层次,高低均匀,色彩搭配和谐。几句口诀之后,师傅亲自摆了几个蛋糕的水果,让我照着样式摆。偏偏我是个没头脑且不长记性的,师傅摆过的水果刚端出去,又有个同样款式的,师傅让我当场试炼,我脑袋还没有功夫去记,便把色彩,位置,切法之类的全忘了,只得依旧硬着头皮,继续畏畏缩缩地瞎摆一通。鉴于时间紧迫,师傅已经来不及纠正我的一盘散沙的水果摆法,但他明显是不高兴了,但还没至于开口骂我。我想徒弟总是会不断挑战师傅的临界点,直到将他引爆,尤其是笨徒弟。
此后每天都如此重复,我是个同时对搭配和技术活没天赋的,笨手笨脚不说,师傅教的我老是学不会,每天都在一种无名的闷声的压力中畏畏缩缩地摆着水果,长进甚慢。人会怀疑自己在这样的境况下没有办法进步,人是感觉不到自己的能力和无限的。除非你真的煎熬了过来,但到那时,心境不同了,对于进步一事,也觉不重要了。因为已经是一番新天地。
我是没觉得自己会进步的。人在黑暗里走,看不见光的时候,是会自我怀疑,觉得自己做了错误的选择而很容易迫使自己放弃当前的事。这时别人的肯定和安慰尤为重要。而在那时,我几乎每天都在问师傅,“师傅,我学不起来怎么办?”我是真的焦虑,因为每天重复的工作让我觉得自己像蚂蚁一样,只是在重复地搬运着一样东西,没有尽头。师傅很轻描淡写,他总是说,时间长了就好了。我不明白。但也只能将疑问交给时间。何况师傅回答地这么云淡风轻,应对自如,像是胜券在握。很明显我是知道自己从小动手能力差,记忆力不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适合做这份职业。
正因为如此,我才选择了这个职业。不是因为想挑战,而是我认为这份事业实在对我的人生和性格塑造没有太大帮助,我因此对它不抱期望(而对一件事不抱期望是多好的一种心境),我甚至不必花费大量的脑力和精力去运作它,我只需靠单纯的手工劳动,这也是我迷恋它的原因。不必花费脑力,记忆力,不必去想起太苦大仇深的内容,并且有工资。而这回我遇到了挑战,我进入了它才知道它需要记忆力,它需要你的创造力,它需要热情,持久的动力,它需要你的不断地练习以此提高技艺。它是技术活。但好的技术活同时也应该是好的艺术活动。而我对它太松懈,我竟是想以它为我的堕怠借口,以此长久生活下去,不必再记忆和学习,因为我并不热爱它。我想从我明白的那一刻起我再不能以它为逃避的借口,我会离开这份职业,去选择逃避另一份堕怠的职业。但同时转念一想,既然我不能逃避任何一件事,那么我不如去选择那件我最初想坚持的事。但时间还没把这个问题理出个头绪,我还得坚持下去。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当我脱离师傅独自在裱花间工作时,有人探身进来问我一句话,“你这是在做艺术吗?”
我头也没抬,对他笑笑,轻描淡写地回答说:“不是,我是在劳动。”
我想这是我对自己想法的一个最好的总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