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康招这么多本科生,到底给他们分配什么工作?总裁郭台铭大手一挥,我有这么多产线,让他们先到产线上实习半年。说是为以后的研发设计打基础,一个研发工程师不知道自己的产品是怎么生产出来的,是做不好设计的。我同意此种观点,实习很有必要,但要不要实习半年那么久?一个月或两个月我认为已经足够。大多数人和我一样抱有疑问,但也只能接受公司的安排。我们就这样作为“新干部培养班”下放到了生产线。
富士康号称“日不落帝国”,它的生产线是永远不会休息的。工人们实施两班制,每班工作十二小时,隔一个月进行一次白班夜班的倒换,每月休息一天。对于我们这些新干班,也实施两班制,但每一班只工作十小时,也是隔一个月进行一次白夜班倒换,不过周末有双休。这些数字你听闻和想象是一回事,亲身体验又是另一回事,体验一周半月跟体验半年又完全不同,而如果这就是你每日的工作,又会如何?
车间的门一开,机器的轰鸣声便不绝于耳,那种专属于产线的难闻气味几乎快让我晕了过去。我在第一秒已经忍受不了,后面的半年怎么熬?我看到年轻女工们穿着洁白的静电衣秩序井然地工作在一条条产线上,似乎并没有人表现出任何不适。
一块电脑主板上有芯片、电阻、电容、电感、二极管、散热片,连接器等各种器件,这些器件有大有小,有精密有粗放,有的贴正面,有的贴反面,安装方式各不一样,一条产线的任务就是如何以最合理最高效的方式组装完所有器件。经过千百次的实践,人们早就总结出了最优化的标准作业程序,也即所谓的SOP。印制板进入产线,先在表面印锡膏,这里需要一个人目测锡膏印刷是否正确。再由一台贴片机进行精密器件的布放工作,这里需要几个人不断地给贴片机喂各种器件,还需要有人在灯下目测贴片机的工作是否有误差。经过回流焊之后,表层精密器件就固定住了。再在底面印锡膏,进行底面的贴片和回流焊工序。然后到了插件工序,这里需要几个人将一些插装的电容、压敏电阻和连接器安放到对应的位置。板子经传送带过波峰焊,将插件器件焊接到板子上,这里需要有人进行补焊和清洁工作。然后到了装配和压接工序,这里需要有人操作工装。最后的包装和入库工序也需要人力。
新干班以十人为小组划分,一个小组分配到一条产线,然后这十人又分配到不同工序,隔一周时间轮换一次。工人们或坐或站,我们则全无座位,一直站着。我们的主要工作除了和操作员一样进行机械性操作之外,还要轮流看每一道工序,从中找出可以改善的地方,并思考如何设计才能更方便于生产。
在头天晚上吃夜宵的休息间隔,在那个闷热难当的夏夜,富士康的美食街上依然人头攒动,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座位坐下,然后抚摸着自己肿胀的膝盖,做起了剧烈的心理斗争: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工作,今晚就这么站一夜,以后还要站半年?一条产线有什么好看的,半个晚上我就了解了所有工序。以后我既不生产,也不管理生产人员,更不研制贴片机,我需要对产线了解多深?至于研究如果进一步提高效率,有必要把几百上千号人全部投放到产线上花半年时间来研究吗?专业问题自有专业人员解决。说到思考如何更好地设计,在做了设计之后再来参观一下产线不是事半功倍,现在与盲人摸象何异?这是把我们当廉价劳动力使唤啊。又或者是我“天之骄子”的心态在作祟,人家小女孩能吃的苦你为什么吃不了?你确定你对所有工序都了解?你确定实习过程对研发工作完全无益?一接触社会就剧烈反弹,你是不是太浮躁了?我没有时间多想,很快又回到产线,在疲惫和昏聩中度过了下半夜。
第二天晚上,我依然感到痛不欲生。第三天,第四天……第十天……痛苦与日俱增,我还是丝毫不能适应高强度产线生活。持续不断的痛苦总会令人怀疑事情的正当性。公司让我们来产线思考如何设计,我却只看到不公,极大的不公!我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不仅是一份工作,还是社会现实,更是我的人生。也许接受这些痛苦,是我踏入工作,认识现实和了解人生的第一步。而我总有盼头,六个月一结束我就不用再过这样的日子,产线上的工人如何能夜以继日长年累月地干下去?她们是怎么想的,会不会跟我一样痛苦,还是比我更痛苦?也许正是因为没有期盼,所以她们不会奢望,不做挣扎,默默地接受了这一切。
机械化的生产线只要能用机器的地方,是断然不会使用人力的,因为人会走神哀叹人生,人会因为胡思乱想而犯错。生产线需要的只是人们像机械一样的操作,因此所有机械化操作以外的人性就全部被挤压排除,工人们只是富士康这台庞大的机器中的一个零件。她们在把一块块主板送上流水线的同时,也把自己的青春送上了流水线。在机器里压制几番,过一过波峰焊,最后贴上统一的标签。他们实在已经谈不上个性,跟一件没有生命力的机械产品毫无二致。
我们的到来给她们枯燥的工作带来了不少新鲜感和乐趣,但对于她们残酷的命运却无能为力。我们比她们提前两小时下班,每天都是在她们艳羡和无奈的眼神中离开的。有时我竟生出一种愧疚,因为我悄悄离开了,她们还在继续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