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后,我拖着疲乏的身躯,穿过整座园区,回到宿舍。迎面都是前来上白班的工人,无数双呆滞的目光从我身上扫描而过。经过一夜的身体劳累和思想挣扎,我早已不成人形。我对清晨的阳光充满了厌恶,因为它将我的鬼样子完全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其实我和他们穿着一样的制服,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我,我真正害怕的是自己的目光,我害怕我已经不认识自己。
当年富士康总共十八万人,其中龙华园区就有七八万人。我只身矗立在富士康员工的洪流之中,对人海茫茫有一番全新的体会。在龙华的十字路口,富士康的员工密密麻麻像蚂蚁一样拥堵在红绿灯前,绿灯一开,上班的人和下班的人哗啦啦如潮水般交错冲过路口,蔚为壮观。而在富士康园区之内呢?凡有可坐的户外石凳、花台、阶梯等,几乎都坐满了人。路上规定三人不能并排走,因为你很有可能挡住了别人的路。总之你眼之所见,不是机器就是像机器一样的人。我在汹涌的潮水中随波逐流,喘不过气,分明感觉到自己如人海孤鸿,沧海一粟,一种可怕的渺小感,孤独感和宿命感油然而生。如今富士康园区里那几十万分之一,这种感觉又该是何等鲜明?
我是谁?我活着干什么?谁会在乎我?每天浑浑噩噩地混迹于几十万人之中,根本容不得人生思辨,上面每一个问题都足以致命。我是谁?我只是几十万分之一。我活着干什么?我活着机械性地工作,加班,挣寥寥无几的几个铜板。谁会在乎我?没人在乎我,几十万分之一,我能得到多大的关心?那些每个人都会有的一些正常感受就像分子,而富士康庞大的员工基数就像分母,两相一除,一切都渺小的无足轻重,每个人都像一粒微尘,风一吹就落了地。所以在这里,你的自我认知感会变得很差,你会丧失很多自信,你更难以体现什么人生价值,你会不知不觉轻贱了自己的生命。这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地方,一个充满绝望的地方。人生的真相,世界的真相毫不掩饰地展现在你眼前,它让你害怕,让你恐惧,让你慢慢地放弃了抗争。年纪轻轻的你已然垂垂老矣,你变成了一个没有生命力量的人。
从大学里神完气足地走出来的我,拥有广阔精神家园的我,就这样被这个世界最大的代工厂打败了。每天下班那一刻,我没有丝毫的解脱感,相反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因为我发现,我的人生居然只剩下等待下班这一桩快乐了。那些曾经充盈我脑袋的奇思妙想再也回不来了,我也再不会为一些灵感兴奋到失眠,持续不断的机械工作把我榨干了,我回到宿舍倒头就能睡到天昏地暗。
被锁进柜子里那一箱书,我竟然真的没有再动过,不仅因为我丧失了阅读的兴趣,还因为我觉得现在的自己不配翻开那些书籍。曾经我有一个伟大的写作梦,但是现在我连提笔的力气都没有。而每次提笔,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我也羞于凭吊自己被压抑而奄奄一息的灵魂。最终我选择不再面对自己,不再写日记,不再写书信,最后干脆一个字也不写,并且羞于承认我曾热爱文学。
时间意味着一切,也意味着自由。每天工作十小时就足以让曾经那么热爱写作的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再从十小时到十二小时,那些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还能有什么梦想,什么希望?两小时的剩余精力和剩余时间,你可以干很多事情,运动、逛街、访友、恋爱等等,生活的一切就在于这两个小时。可是现在,富士康为了赚取你的剩余价值,剥夺了你所有的剩余精力和剩余时间,剥夺了你的生活,你不能运动、逛街、访友、恋爱,你只想吃饭、睡觉、上班、下班,然后又是吃饭、睡觉、上班、下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工人们在工作十二个小时之后,除了休息,还是休息,但他们还是挤出一点时间来娱乐。对于他们来说,最大的娱乐就是上网。富士康开了一家豪华网吧,名叫银狐,每月定额给工人们派发免费的上网票作为福利。许多女孩下班第一件事和上班前最后一件事就是跑去网吧排队,争取把那些网票用掉,不然到下个月就浪费了。我们几个新干班把大部分网票都送给了女工,不过偶尔也会付费去银狐。
大学期间常去的文学论坛我再也不上了,曾经管理的BBS也荒废了,乱七八糟的网页新闻离我太遥远,那是发生在另一个星球的事,我还在这颗星球的某个角落里苟活,暂时顾不上。除了跟她聊天,我最大的嗜好就是看电影,两个小时的光影世界能让我彻底忘掉疲惫与现实。而在那段时间,我看得最多的电影居然都是恐怖片和惊悚片,对文艺片和剧情片则基本丧失了兴趣。我知道,那是因为我麻木的神经太需要刺激了。
记得有一次我在银狐看《午夜凶铃》,过道里来了两个衣着鲜亮的成熟妇女,我听见她们指指点点:“哎呀,这个人在看恐怖片呐!”屏幕上显示的是酒井法子那张漂亮而又阴森怪异的脸,她就那样瞪着我,在那一刻我明白,我已泯然众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