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在一种躁动不安的氛围中长大的孩子。于内而言,祖父执着于振兴大计,用严酷的管教,鞭子般无时不在驱赶着家人如陀螺般的转;于外而言,兵祸匪患频仍兼天象气候无常,乌云般笼罩在人们头上,无时不在地感受到它的巨大威胁。家无宁时国无宁日的际遇,使父亲自小便处于一种怵惕的境况之中,他内向、刻板、懦弱,像一只时时竖了耳朵的可怜的兔。
兄弟姊妹中父亲行四,兄弟中行二。这居中的排行,使他免去了许多如长兄长姐那般的出头担当之责,自然也少享了许多如满弟满妹那般的关照宠溺之爱。因此,他既无兄长般的大气豪勇,又无弟妹般的细腻温柔。但在外相上,他却又是祖父衣钵的最佳继承。他把祖父的凹眼窝、鹰钩鼻又向前发展了一层,夸张得如一尊希腊人的脸廓,这使他在乡人看来有些异类。
父亲生长时,家境远不是宽裕,生活以节俭为本,一只咸蛋几人分,盐汤拌饭亦常事。长年的营养摄入不足,使父亲身形单薄,体质羸弱,作为一个农家子弟来说,显然已是不合格,即使天降大任于斯,怕也是难能承当的了。但有祖父严酷管束督促在后,又有兄长成功范例引导在前,注定了他只能负重而行戮力向前,让自己如陀螺一般永不停歇了的疯转。繁重的农活他是要经常做的,闻鸡起舞悬发锥股的书是要读的,虽不至于到需囊萤凿壁田地,但松脂之火油灯之光伴读,却也透着几分寒凉与悲壮。听父亲说过他曾熟读诸葛先生的前、后《出师表》,至今尚能倒背如流,据我揣测,“受命以来,夙夜忧虑,恐付托不效……”、“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便应是他当时境况的真实写照。
凭了“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坚定信念,及“诗书传家”的神圣职责,从一个泥腿子嬗变为大学生,其攻读之艰难是显见的。求学的路是辛苦的。父亲在私塾读了几年,上县城读中学。每日里天未亮就起,胡乱扒过先天留下的冷饭,便得匆匆赶路。中餐是没有的,须得捱忍了饥饿。晚上散学又将早上来的路倒着走一遍。无论风雨寒暑,天天如此,数年如此。
那是一个尚武逞勇的年代,弱小斯文为人们所不齿。奔波于上学路途的父亲,便被人视为其展示勇武、练习拳脚的最佳靶子,常有强人壮汉,剪径般拦了羞辱以至殴打,视为乐事。父亲无能抵敌,只护了书包,任其欺凌而已。回来还不敢声张,百般掩饰,怕家人为他担心。祖父终还是知道后,便亲自护送,沿途与人招呼。如此几回后,皆知父亲乃“达达老”的儿子,便也不再妄肇事端,胡乱嫁祸于父亲,始得一路平安了。
父亲似乎是天生读书人的料。只要把头一埋到书里,他便有几分安生与安全,有几分舒畅与快乐。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如果一个人能从读书中寻到这境界,那么学习上还有什么困难不可以克服的呢?慢慢,他竟有了过目不忘、三遍成诵的本领,故而学习成绩一直出类拔萃。中学顺利毕业,又顺利考上国立湖南大学,经济学专业。从学历看,父亲的成就已超越乃兄,这在当时自然轰动,好一似金榜题名进士及第。
可接下来问题也来了,该大学是在省城,学杂费用及往返盘缠,不是笔小数目。幸得祖父深明大义,既然一心要诗书传家,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全家人即使勒紧裤带缩衣节食也在所不惜,只望父亲能一朝鲤鱼跃龙门,走上通达康庄道。
那时正值民国三十四年,抗战胜利百废待兴,交通条件极差,去省城须得走路。于是,父亲足蹬草鞋挎条布包袱携把油纸伞,风餐露宿于途,说不尽劳顿辛苦。总路程一千余里,分十来天走。两条路线,一是直接北上,沿一条古道,经辰溪过沅陵……尽是翻山越岭。一是偏东北方向,进安化十八渡,经桃江益阳……有水路可搭船。父亲原是走第一条路线,虽然辛苦,但可省船钱。后来一次遇土匪被关了羊,便改走第二条路线了。
被关羊是父亲唯一讲过他在旧社会的完整故事。
那是一次寒假后开学,父亲在家过完元宵,又踏上返校的路。仍是直接北上。彼时社会动乱加剧,匪事猖獗,祖父格外交代。谨遵严嘱,怀一颗惴惴之心,父亲也多加了份谨慎,不敢贪早也不恋黑,只大白日里赶路。也不敢逞勇单行,必汇与一大帮旅人同行,混迹其中寻一份安全。
开始两日安然无事,到第三日,祸事终还是发生了。那时父亲正同一帮贩夫走卒结伴行至出沅陵的分水界,此处山高林密,两侧山崖壁立,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去处。大家走到此,虽然青天白日艳阳高照,也不由得胆战心惊,不约而同便闭口噤声不敢喧哗,唯脚下悄悄加紧。即将爬到界顶,突地一声锣响,犹如晴天霹雳,惊得大家几乎要尿了裤子。锣声尚未停息,从密林里窜出一伙强人,明火执仗,将行人围了个插翅难飞。一为首者大呼:“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钱!”经道听途说口口相传,大家知道这是道上规矩,呼出此口号,其意思是等于下了道战书,正式宣告了剪径抢劫的开始。被劫者可根据面临形势,评估双方实力,然后做出反抗与否的决定。不反抗,劫财不害命;但一若反抗,结果则极可能是人财两空。父亲这一行旅伴,不过一帮乌合之众,苦命挣生活之人,哪能评估焉敢反抗?都乖乖儿降了,自己动手,将所挑所负稍值些钱的东西,都交了出来。当然匪人还得对每人贴身搜查一遍,确定没有隐瞒藏匿,才肯放过。
父亲也与其它同伴一样,早已吓得半死,待将搜及自己时,实是心疼所负财物,那可关系自己一学期的学业与生计,急切中,突然想起祖父曾所言“盗亦有道匪亦有义”,便挣扎着对强人喊道:“我是读书人!”这时一强人已一把就夺去了他身上的包袱,听到此喊,愣了一下,不相信又不甘心的样子,三两下把包袱打开了。看到包袱里虽有几身换洗衣裳和几块光洋,但更多的则是书,这才相信了。唤来为首的强人,首领点头,于是完璧归赵,还了包袱,示意父亲可以走了。父亲迟疑了一会儿,挎了包袱试探着走起来,几步之后便夺路狂奔,生怕强人突然起悔……
记得父亲讲这故事时,我还小,也还没有发生后来那个被称作“文革”的大事件。父亲讲这故事的主题思想,我想应该很清楚:他是在告诉我“乱世之民不如治世之鸡犬”的道理,作新旧社会对比,颂太平盛世莺歌燕舞,当然就是在对我进行制度优越性教育——这是生长在红旗下的基本教育。
可惜当时我并没有深切体会父亲的这一良苦用心,激起了如何与他共鸣的正能量情感,而是沉湎于“盗亦有道匪亦有义”的神奇遐想之中,仿佛那土匪就是一群行侠仗义替天行道的英雄,宋江李逵罗宾汉,不由生出些朦胧的敬意。后来又考证,其实这湘西土匪确也曾有过如此规矩,所谓“几不抢”,如出殡的丧家、教书的先生、出诊的郎中、送信的邮差……而父亲能逢凶化吉,遇大难而不死,足见这匪人是恪守了这规矩的。否则便没有了他;当然,这世上芸芸众生中,也便没有了我。所以,从这一点上看,这土匪纵使人们谈之色变视为恶类,于我却又另有别论了。
自分水界遇匪后,虽然毫发无伤全身而退,但祖父听说后,后怕不已,便饬令父亲再不得走旱路,冒那份险了。因为这一拨强人守道上规矩,但下一拨谁能保证他也守?故祖父每次都把父亲的盘缠给得足足的,让他到安化坐船走。于是,父亲便或客船或货船或乌篷渔船的搭了,沅水资水湘江辗转的飘。看过沈从文先生的《湘行散记》,想父亲当年也应是那光景。唯惜父亲毫无文艺细胞,更无沈先生的如椽大笔,否则,记叙出来也应很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