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到底还是不能忍受就此在庄稼地里耗过一生,于是他跟妈妈商量,他不能浪费了自己的手艺,准备在乡里街上开一个食堂。妈妈对爸爸的主意没有二话,她虽然外表上看起来风风火火,可是家里的大事还是由爸爸来决策,即便有时候心里有不同意的地方,也就是嘀咕一下,但绝不拆台。于是,爸爸和妈妈就差不多倾尽家里所有在乡里街上买了一家店面,购了一些桌椅板凳、杯盘碗碟,然后在门前放了一挂炮,就此开张了他们的“春来饭馆”。饭馆的名字是爸爸起的,他绞了几夜的脑汁想了这么个名字,觉得这个名字文雅秀气,跟街上那些“二沙”“旺家”“好运”的名字比起来还是有学问多了。爸爸的饭馆开张后,妈妈就依然回家料理家里的田地,饭馆主要由爸爸来打理,后来,因为爸爸一个人实在忙得不歇身,就雇了一个别村的小媳妇帮忙打下手。
村里的王大妈家买电视了,这让村里的人们很是唏嘘了一番。从王大妈家装上电视起,村里的人就多了一项生活内容——每天晚上吃过饭,大家都从自个家搬个小凳,带着刚吃个饱饭的满足齐刷刷地赶到王大妈家看电视。于是,王大妈家不大的堂屋里就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大家说着,笑着,评论着电视里的长短,也顺带着数落着日常里的生活,中间也时而爆发出人的埋怨:“哎,别吵了别吵了,都听不到电视里说啥了!”有时候看到电视剧里演男女主角亲吻的戏,一屋子的人就跟着起哄:“看,近了,近了,哎呀,亲上了!”满屋子顿时就响起了热烈的笑声。妈妈这时候也是左边膝上抱着大哥,右边膝上坐着二哥的看得热闹,这是自包产到户后鲜有的一村人日日聚会似的狂欢,以往,只有等两周一次的看电影的时候,村里人才能再聚在一起聊聊家常,斗斗嘴,而平日里都是各家忙活着各自的活路,只在路上相遇的时候,彼此间给个爽朗招呼:“下地去啊?”“嗯,下地咯!”
王大妈起初对这满屋子的热闹很是骄傲,这是她带给村里人的,每回大家来了,她还热情的招呼,给大家腾地,倒水,碰到没从家里带板凳的,她就把自己的让出来,自个站在门边上满足地看这一屋的热闹。可是日子久了,也就渐渐地生起了倦意——是呵,白天在地里劳顿了一天,晚上回家还要招呼这一屋的老小,怎能让人长久的心平气和的做这额外的付出?于是,王大妈在大伙正看得兴起的时候,会不时喊一句:“天这么晚了,不知道啊,还不去洗洗睡了,明天还上不上学了!”她这是对她儿子喊的,可是识趣的人就自然地听出了其中的端倪,于是,伸个懒腰站起来,打着哈哈说:“哎呀,是不早了啊,回家睡觉!”然后就掂起板凳回了家去。妈妈这时候就让大哥抱了凳子,自己一手牵一个,也跟着人回了家。当然,也有不识趣的,仍然屁股上长了钉子似的牢牢地坐在那里继续乐呵呵地看电视,然后就只听到王大妈家的门摔得“砰砰”响。那会,妈妈就在心里起誓:明年,最多明年,一定也要给家里添个电视。
妈妈说干就干,来年春天,她就从集市上抓了两个小猪仔养在棚舍里。于是,她每天的生活就是两个孩子、地里的农活、那头大黄牛和圈里的两头猪。她时常在给大哥二哥整理穿着和侍弄饭食的时候唠叨:“我就是这个家里的饲养员,喂饱了猪和牛,还要喂你们!”真不知道妈妈的生活重点是什么,她的俩儿子似乎倒排在猪和牛之下了。当年冬天,两个小猪仔在妈妈的精心侍候下,长得膘肥体壮的,又恰逢当年的猪价还不错,妈妈就小小的收获了一笔。卖完猪后不久,她就从县城里喜气洋洋地抱回了一台黑白电视机,这也让她在村人面前牛了一把。
爸爸的饭馆生意在一条街上是最红火的,他不仅能把四川老家的回锅肉做的咸辣适口、油而不腻、喷香逼人,就是新疆当地的特色饭过油肉拌面、纳仁、大盘鸡之类的,也做得不在当地人之下。他的这点手艺着实征服了不少人的胃,使得爸爸在这个小小的饭馆里忙得锅呀、瓢呀、盆呀的叮当响,更让他在雾气缭绕里似乎看到了迎面奔来的光辉灿烂的明天。来饭馆吃饭的人多是乡里的领导,当地村民们通常都不会奢侈的把钱扔在饭馆里,想吃什么了,就把酒菜买回去自己做,味好味赖就是吃个自己高兴。乡里的领导们一来就是一桌一桌的,点得还都是爸爸能做出的最贵的菜,常常一边点着还一边夸赞爸爸:“小孙啊,乡里这条街上的食堂我都吃遍了,可就是喜欢吃你家这一口。”爸爸于是听得脸上乐呵,心里骄傲,再倾尽全力为这一桌人献上他的拿手好菜。等这些领导们吃完了,常常会一抹嘴,大笔一挥,给爸爸留张白条,然后还很豪气地说:“小孙,等够一定数了,拿到乡里去,给你一起结,这样零零碎碎地算着麻烦。”爸爸于是满脸堆笑,客气地说:“没事没事,回头一起结方便。”到了年底,爸爸就拿着一沓的白条兴冲冲地去找乡领导们结账,可是这时候,他碰到的那些领导们就拿着白条很同情地看着爸爸说:“哎呦,这个领导已经不在这了,调走了,你要结得找他去。”可不是,乡里的领导就像流水似的一拨一拨地换,找人结账,对,可是他到哪去找人呢?最后,爸爸能结到的帐并不多,并且这样的戏总是轮番上演,两年下来,爸爸饭馆的生意倒是红火,可落下最多的就是一沓一沓的白条。
有一天,爱嚼舌头的邻居王婶从公社回来后,神情极为紧张的赶到家里把妈妈堵在房间里说:“淑珍啊,我给你说,你赶紧让你们家志子回来,别让他在外面乱搞了。”妈妈听了这话心里很不舒服,调门提高八度:“什么乱搞不乱搞的,你说啥呢?”于是,王婶就又紧张兮兮地挥着手说:“你喊什么喊,我给你说啊,你们家志子八成是跟店里帮忙的那个小媳妇好上了,我今天去公社顺便在你家食堂坐一坐,亲眼看到的,他跟小媳妇那个昵乎劲,让我看了都来气。”妈妈听她这样讲,反倒换了一张脸,一点也不愠恼地说:“嗨哟,这事啊,没你想的那回事,我们家志子你还不知道,平常跟谁都是打打闹闹的,其实也就啥都没有。”本想着会看到妈妈气急败坏的样子,可没想妈妈是这样态度,王婶顿时间也丧了兴致,于是只嘀咕着说:“那我是告诉你了,回头别说我没提醒你!”妈妈就说着“没事没事”地送走了一脸失望的王婶。可等王婶走后不久,她就跨上家里那辆二八自行车,叮叮咣咣的下公社去了。
到了爸爸饭馆后,妈妈自行车还没有停稳,帮工的小媳妇就老远迎了出来,嘴里甜甜地叫着:“哟,嫂子,你咋下来了,快进去坐,这么大热天的。”小媳妇招呼的热情周到,倒显得妈妈成了客人,这使得妈妈压抑许久的心情这下更加气恼,她看也不看小媳妇就径直奔到厨房,立在爸爸面前说:“跟我回家,家里出了点事。”爸爸纳闷,说:“有啥事说呗,你没看我在忙嘛!”妈妈话还没说,眼眶就先红了,她于是又说一遍:“跟我回家,说有事就有事。”爸爸看看妈妈神情,就不再说什么,只是解下围裙,跟小媳妇示意了一下,然后骑着自行车载妈妈回家。
回到家,妈妈就跟爸爸说让他不要再开饭馆了,爸爸不同意,问凭啥就不开了。妈妈这一下真的爆发了,她一下子哭将出来,眼泪挂在腮边地嚷:“你还问凭啥!你说你这两年开饭馆你朝家里拿啥了?你啥也没拿回来,还是我有一会没一会的给你贴补。两年了,家里家外就我一个人操持,你不能拿回来东西就算了,到头来还让我听你的闲言碎语,我今天话就撂在这里了,你要是继续开饭馆我们就离婚!”妈妈这会是真的伤心,她不怕忙不怕累,可是她希望她的付出有所值当!但爸爸也不示弱,也很坚定地说:“就是离婚我也要开我的饭馆!”于是,本来彼此气头上头的话就在二人谁都不肯迁就的争吵中即将变成现实——爸爸和妈妈拉拉扯扯的就要上公社去离婚。等走在了公社的路上,爸爸方才醒悟似的发现他们这样下去是真的会坐在离婚的办公桌前等着签字盖戳的,可是他何曾有过这样的打算!于是爸爸四处寻找着不离婚的理由,但还尽力的挽着颜面:“要离也不能今天离,我馆子里还一堆人等着我做饭呢!”妈妈不理,继续拉着爸爸往前走。“要离也得跟孩子们说一声啊,咱们就这样离了,孩子怎么办?”妈妈照旧不理。于是爸爸又东拉西扯地寻找理由,比如猪啊,牛啊,房子啊的,寻了一箩筐,可眼看着就到了乡镇府门口,妈妈还是一副毫不动容、慷慨赴死的模样。这回爸爸彻底放下了架子,颜面扫地地小声嚷:“我不进去,我就不进去,要去你去,我就不进去!”妈妈被爸爸的无赖模样惹得也要忍不住发笑,但仍努力绷着,继续拉扯着爸爸朝里走。爸爸僵持不过,更何况还有来来往往的人满脸堆着疑惑但充满兴致的表情在一边指指划划,于是终于松口说:“不就是一个饭馆吗,至于吗,不开就不开了,有什么了不起!”妈妈听后,就立马放了手,头也不回的朝家走去,边走还边撂下话:“这是你说的,说出去的话可就是泼出去的水,没得反悔了。”妈妈说得句句铿锵,但心底早就乐开了花,她又何尝要跟爸爸离婚,打结婚那天起,她就决定无论风雨,她都要和身后这男人相守一生,相遇不容易,况且结婚呢?这份牵手的缘分,她会用一生去珍守。事后,爸爸常常回想,他的开饭馆起家的梦想究竟是怎么夭折的呢,是葬送在妈妈手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