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关于这个行业的第一个故事不如就从刚刚看到的一幕开始写起。
据说女人多的地方八卦就会多,实习这段时间以来我对这一句话有了更深一步的认识。护士站永远是医院信息传递最快的地方。医院散在的一个个护士站,恰如一个个神经元,尽管彼此之间有点距离,但这恰如突触传递,给了她们对信息加工改造的时间。在护士站整理化验单的一会儿功夫,我马上了解了医院门口喧闹的来由。
这次麻烦降临到了肾内科住院医生王红波身上。我们轮转到肾内科的时候呆了两个星期,那是一个处处苍白清冷的科室。医院是个敏感的雷达,它准确地探测到区域内各色各样生活地并不如意的人们。很多作家常常写道“心灵的痛苦远比身体的痛苦更锥心刺骨”,我想他们一定没有经历过身体的强烈痛苦才会如此不屑一顾地敲出这样的字眼。身体的痛苦从来都不会孤立,尤其当慢性病所带来的无奈绵延不绝在你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里生根发芽不停滋长时,医生束手无策,挥刀不停地砍断疾病生长出来的茎叶,可根须一直在那里,深入到患者的血液里,深入到患者的肌肤里,医生总是触不到。总有些慢性病就像“不死的癌”,它会伴随你一辈子,它像是死神的傀儡时时觊觎着你灿烂的生命,你对它稍有不留神,它便张牙舞爪企图吞噬掉你的所有。当身体痛苦如斯,精神如何徜徉翱翔?肾内科的许多病人都患有这样不可治愈的慢性病,他们的肾像废用的零件,又找不到新的马达支撑,一次肾移植谈何容易?他们每个星期来医院透析三次,每次四个小时,单次花销在400元左右。巨大的医疗花销和不堪的身体把他们的生活质量拖成了负值。我们亲眼见到一个二十岁的发廊洗发妹,因为尿毒症被发廊开除,无法担负透析费用。每过十几天她就会因为晕厥被120带过来透析一次,最后一次因为严重的电解质紊乱,透析没有完成就死在了透析室,留下其他透析台上虚弱的病友心有余悸地目睹这一切。肾内科的医生们通常都很有爱心,他们的病人都是熟悉的老面孔,他们不仅了解病人的病情,对病人的家庭、工作甚至生活习惯也悉数皆知。
肾内科的住院医生王红波,个儿不高,瘦瘦的,是个很干练的小伙子。工作四五年来一直兢兢业业、孜孜不倦。我们常常看到他消毒后走进血透室,和病人交流聊天。他工作忙完了也不会闲着,总是在病房里给病人查体问病史。
昨天晚饭点儿,大家都忙着吃饭,王红波又照例去病房溜达。王医生管的床上来了个老爷子,八十多岁,透析已经有两三年了,也算肾内科的熟客,最近急性胃炎发作又收住入院。老爷子的大女儿来医院送饭,带了几个糯米饭团,肾内科住院的大部分病人都需要终身透析,对饮食有严格的限制。看王红波在病房里,家属随口问了一句:“王大夫,你看这个糯米饭团能给我爸吃么?”王红波细细思忖了一会儿,想想也不在禁忌食物列表里,点点头回了句:“能吃的,照着我们发的饮食表对对看就好。”过了十五分钟,大女儿两口糯米饭团喂进去,老爷子没剩下的几颗牙嚼一嚼,“咕咚”一声咽下去,掐着自己的脖子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大女儿尖叫着呼唤来刚离开不久的王红波。王红波撬开老爷子嘴巴,发现他已经衰退的吞咽功能把这团糯米准确地卡在了气管里。眼看老爷子嘴唇开始紫绀,咳嗽越来越弱,赶紧进行气管插管,插进去全是米团子,抢救无效,老爷子窒息没十分钟便驾鹤西去。
大女儿死死地扯住王红波的衣服一口咬定是医生害死了自己的父亲,可怜的爱岗敬业的王医生百口莫辩。孝顺的儿女们狼哭鬼嚎,以“医生让父亲吃饭团使其窒息而死”为由,把肾内科闹得天翻地覆。最终这场浩浩荡荡的闹剧以医院赔偿死者家属八十万人民币告终。
我扯上大麦跑去肾内科看王红波的时候,他正在填写一些医疗纠纷的文件,脸上有淡淡的落寞。医院分配了十万块赔偿金到他头上,为了自己随口一句话,他付了一整年的工资。他跟我们俩开玩笑说:“人家都说去中国移动交话费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金贵,我今天才发现我说的话比打国际长途还要金贵一万倍。”
这件事让大麦对做医生的绝望又深了一层,他像自言自语又像在劝王红波:“老师,别付这笔钱了,辞职不要干了。何苦掏心掏肺地在这里干这种窝心的活儿呢?”
王红波不点头也不摇头,他安安静静地填写完许多文件,每张都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又对我们说:“从我像你们这么大开始轮转的时候,我就特别怕有病人死亡。每次死亡发生我都感觉那种伤痛从死者家属那里涌出来也要把我淹没。他们常常悲痛欲绝,他们需要发泄。他们像疯了的猛兽,可是他们找不到死神,于是他们以为医生就是死亡的化身。再后来,医生不但要帮他们分担死亡的苦楚,还要分担死亡带来的损失,少有人能接受人财两空这个结果。”
我常常想起条幅上那句“站着进去躺着出来”。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之所以要送到医院显然是因为身体有恙,既然有疾,死死咬住是医院害死了人而不是疾病害死了人,当这样的不宽容不体谅泛滥在每个医院,仅仅是因为逝者的死亡让生者痛苦到失去理智了么?
后来,医院明文规定答患者及患者家属问需谨慎,切记请其参照医嘱,切记提出可能的后果,且这一后果由患者本人承担。
王红波没有离开医院,他仍然坚持做医生。
只是他再也没有在空余的时候去和病人聊天给病人查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