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实习生的蜕变(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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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大麦在风湿免疫科的整个星期,都提不起什么精神。实习有时候变得略显沉重,生命的存与亡很多时候变成了一念之差的事情。昨天测血压时还对我说说笑笑问我有没有女朋友的爷爷,今天早上就端坐呼吸咳着粉红色泡沫痰离开人世,不再惦记着把小区里那个漂亮小姑娘介绍给我。偌大的城市,究竟有多少人需要在医院里面迎接死亡或者濒临绝望?大麦是个很感性的人,每天面对着众多在生命边缘挣扎的人们,他感到压抑。医院里的黑暗面了解得越多,他对这个行业的绝望感越深,对未来的迷茫感也就越重。他努力调侃评价着众多护士、药代乃至女患者,无奈的是这一招在风湿免疫科并不见效。

风湿免疫病的患者多为女性,其中多数是围绝经期的女性。她们的病通常累及全身各关节甚至全身各器官,病程长,反复发作。加之她们多数处于更年期,焦虑、失眠、烦躁一系列的心理精神症状深深地困扰着她们。在其他科室查房,跟在导师后面半个小时一定能完成。而风湿免疫科每个患者都会拉着管床医生喋喋不休,要至少一个小时才能完成查房。我总是相信心情心态这些东西是可以传染的,我和大麦都感觉得到这种焦虑从患者那里传染到护士小姐,进而传染到医生。医生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治愈患者时的成就感,而当病因机制都不明确时,风湿免疫病的治愈变成了一种遥不可及的结局。医生束手无策时显然会有深深的无力感,这种无力感混杂着传染来的焦躁不断在整个科室里膨胀。

时值新国五条出台的消息沸沸扬扬,报纸上贴满了北上广民政局门口离婚长龙的照片。风湿科里我的三位老师有两位为了买房子的税费离了婚,剩下那一位未加过问。医学伦理课的教授曾对我们说:“同一个医院里,即使同一个科室,有人开着宝马上班的同时总有人需要蹬自行车。”小时候跟我爸上街,他指给我这辆车三十万,那辆车三万。我总是在想,为什么车主不能把三十万的车换成十辆三万的,这样就变成了十个人有车开。共产主义那时已经在我心中萌芽,后来愈长大,社会物欲横流愈严重,共产的小芽终究没能茁壮生长。生活阶级差距那样显著,底层人民攀爬了一辈子却没能抵达另一群人的起点。

我们的三位老师,让我们在南京目睹了“北漂青年”们真实的生活。袁老师刚毕业的时候和老公结婚,一穷二白的情况下在河西买了房子。奥体中心刚刚建起,河西尚是一片荒滩。老公在上海工作,晚上在急诊加班到十一点的袁老师坐着一号线摇摇晃晃到终点站,出了站满目苍凉黑黢黢的似乎要把这位刚毕业的小姑娘吞噬掉,她没有勇气走回家。三五年打拼下来,房贷还得差不多了,五十平的温馨小窝无法迎接降生的新生命以及需要照看孙子的奶奶。思来想去只有在江宁换套大点儿的,像洪水一样涨势迅猛的房价亮出来,一百八十万。为了节约税费开支,只有暂且离婚。把还完房贷的房子卖了,继续进入下一轮还贷的循环。袁老师戏谑老公说:“我嫁给了你,就是不停地从一个荒郊搬到另一个荒郊,永远住在村子里。”

当“袁医生们”在拥挤的晚高峰中挤地铁时,总还有些医生下班时电梯直达负一楼,比如“红包达人”何主任。何主任被检察院带走的时候,围观看热闹人群脸上写满了“大快人心”四个字。何主任是医术和医德不成正比的典型代表,他执刀的多是食管癌、肺癌的大手术,对体力、手术技术均要求极高,他常常说自己是建安医院不可替代的神话。何主任不仅收红包,而且只收高额红包,他认为医术水平要体现在红包的厚度上。在这次食管癌的手术中何主任一口气收了十万块,辅助手术的下级医生、护士、麻醉师的唯一作用是见证何主任的精湛医术。他们连红包的外皮儿都没有看见,他们大部分都是“袁医生们”。陈胜揭竿而起的故事在胸外科上演了,有人告发了何主任,又或者是许多人一齐告发了何主任。每个群体的最底层都有极惊人的能量,这种能量随着压迫而积攒,它左冲右撞,在寻找到突破口的那一刻喷薄而出几乎瞬间挤垮压迫者。

令告发者恼火的是何主任收取红包没有分赃而不是收取红包本身。我不赞同灰色收入的纳入行为,但我理解他们对额外收入的需要。他们只是怀揣青春梦想在大城市打拼的青年,他们像所有人一样需要面对半年工资一个平的房价,他们像所有人一样需要生儿育女解决家庭琐事,他们像所有人一样被社会膨胀的浮躁与虚荣猛烈地撞击着。他们从来没有停止奋斗,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医院里,除了医院没有额外的收入来源。每当提及医生赚钱,世人常觉得厌恶,似乎已经触及了道德的底线。社会期待的合格医生是责任感和奉献意识都极强的医生,可医生首先为人,是家庭和社会中的一分子,是需要解决自己吃穿住行问题的血肉之躯。

社会舆论常引导一种导向,医生虽看似工资低,实则主要靠红包和开药提成。医院最底层的住院医生一般不会收到红包,他们没有上门诊的资格,也就几乎不会拿医药费的提成。而他们恰恰处在最需要金钱的人生节点上,许多人扛不住经济压力,转而去向高利润的药材和医疗器械行业。剩下的那些在清苦且不被理解的环境中不懈奋斗着,为每次帮助到病人而喜笑颜开的有信仰的医生们,都是我心中的英雄,是这个社会的财富。

至于何主任,听说家人花一百万把他保释了出来,只是我在建安医院再没有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