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一日,母亲节。
清晨,我从疲惫不堪中醒来。孩子爸爸接到朋友三哥一起吃午饭的邀请。三哥在电话里说,今天是母亲节,一定把你们的妈妈也叫上。
我边给儿子穿衣服边说:“乖乖,今天是妈妈的节日哦,祝妈妈节日快乐。”儿子其实还不会说这么复杂的句子,于是我又教他说:“乖乖,说你爱我。”
“妈——妈——,我——爱——你。”
儿子缓缓地、口齿不清地笑着对我说。我吻他热乎乎地小脸蛋,觉得自己听到了世间最动听的语言。这是我与儿子度过的第一个他会说话的母亲节。
当然,也差点成为最后一个。
那段时间,儿子多由婆婆带在山里的老家,绵竹市清平乡生活。由于一夜没睡好,我的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于是我们决定将儿子送回山里,我想白天补一补觉。一向亲奶奶的儿子那天有些奇怪,他表示不愿回奶奶家。可是浑浑噩噩的我哪里又曾预料到灾难的降临,在我的坚持下,我们哄着孩子,起床后将汽车开往了山里。
同行搭便车的还有一位先生的小学同学,他在山里的矿业公司工作。一路上,他一直和太太讲电话。因为路途太远交通不便,他通常是倒班休息时才回绵竹市区家中,而这次的班次会错过陪太太过生日。我很清楚地听见嫂子在电话里的埋怨,说他陪伴家人的时间太少。而他则笑呵呵地做出这样那样的保证,叫嫂子自己去买样东西做礼物。嫂子不同意,他又承诺说,等三天后休假,我一下车就去买,你想要什么。
这显然是一对结婚十年仍然恩爱眷恋的夫妻。春节时我们曾参加过他的生日聚会,夫妻俩手牵手唱情歌的样子惹人嫉妒。而谁曾料到,他的妻子永远也无法收到生日礼物了。那个电话,应该是他们夫妻俩最后一次通话。因为他下车后进入工作的矿区,没有移动信号,也没有电信座机。
婆婆在村里一位“神巫”家里,我们找到她时,她正按照“神巫”的指点,虔诚地焚香化纸,祈求平安。其间我接到驾校的师弟打电话给我,电话里我与他说起被推荐的散文,他说那你明天来练车时要记得请我吃阿尔卑斯哦!无比清晰地记得那一刻阳光灿烂,儿子坐在我身边,吃一包旺仔小馒头。
临走时,先生似乎并不愿意将孩子留在奶奶家,加之母亲节的缘故,他强烈要求婆婆和我们一起下山进城吃饭。磨磨蹭蹭,一直快到十二点。婆婆坚持不走,说家里有刚刚买的小鸭子没人照应。
三哥的电话催起来。
儿子惯常去玩起了院里的一小堆沙子,直到我们去跟他再见。
人的一生,一定会有一些记忆,即使到了你白雪双鬓、神志不清,回想起来仍然揪心窒息,如同噩梦。
我与孩子在沙滩上告别的那一刻,正是如此。他依依不舍地牵着我的衣襟,要我留下,或者跟我一起走。而我却万分自私的想睡一个安稳觉,残忍地拒绝了他的恳求。接着他又流着眼泪问我:“妈妈,那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最多两天,乖乖,后天妈妈就来接你。”
孩子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手掌里拽着沙子,眼圈粉红。
我已经忘了自己是如何坐上汽车绝尘而去。
我不知道地震中那些失去孩子的母亲是如何在面对事实之后没有发疯,或者在发疯之后又如何终于恢复了无奈的理智。我只知道,在地震以后失去孩子消息的那些分分秒秒里,这个与孩子分别的镜头像一只十字架,它无比明亮地挂在我的眼前,仿佛只等着一个答案。如果答案是否定的,我确定,我必然决绝地主动地走上它,万劫不复,无可救赎。
三哥是先生的族亲,我们的好兄长,在生活和工作中,他真诚地给过我们许多帮助。三哥四十岁,生活幸福得一塌糊涂。与初恋的女朋友结婚,快二十年了,俩人仍然出双入对。三哥曾对我们说过,谁请他吃饭要是不让带太太,他绝对不去。女儿露露念初三,不仅冰雪美丽,而且天资聪颖,在市里最好的中学读书,学习成绩遥遥领先,在学生会里兼任数职。三哥的事业更如日中天,是山区一间矿业公司的股东和最高管理人员。
还记得婆婆说过,老三从小就机灵善良,现在过得这么好,真是好人有好报。
但是不是我们都忘了,老天会嫉妒太幸福的凡人?
那天中午,母亲已经去世的三哥将自己的丈母娘恭恭敬敬地请到席间,祝她节日快乐。贤妻娇女偎依在他的身边,笑容如花绽放。
当日我们吃饭的那家野生菌餐厅如今早就恢复营业了,我又去过好几次。生意永远那么好,满堂宾客推杯换盏笑语盈盈。谁也没有留意过,已经有些人,再也不能踏进大门。是的,那是我们和三哥一起吃的最后一餐饭。
餐桌上的话题当然有许多。我忘不了的是嫂子提及某处新开了一家火锅店,将锅吊起来煮,很新鲜。三哥说,那等我星期二下班后,我们一起去吃一下,看看到底什么来头。倒是那家新开的火锅店抵挡不了地震的袭击,消失了。可是每当我经过原址时,都会想起曾经有一位好兄长,他在临走前,曾与我们相约,在五月十三日一起来这里吃火锅。
他却失约了。
他为什么就失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