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二日,晴转阴。
我相信,迄今为止,已经有无数的中国人,书写过关于这一天的日记。公元二零零八年五月十二日,多少历史从此改变,多少生命从此消失,多少家庭就此破碎……在地震灾区,数十万人,数十万份惊天动地的经历,数十万份悲痛和绝望。而在中国乃至全世界,更是有成千上亿份牵挂和同情,成千上亿份爱心和祝福。
那只是一瞬间,地球的板块与板块之间轻轻一吻,惊世倾覆。
那一天,我在外面吃中午饭。我身体很不舒服,冷汗淋漓坐立不稳,没等大家吃完饭就去车里躺下休息。于是饭后,我回家睡觉。
清晰的记得那****穿着一件黑灰相间的长袖体恤,一条牛仔裤。
我脱掉牛仔裤上床,还用手机挂了会QQ,跟朋友闲扯了几句。我用小灵通接过一通电话,当时电话里有着相当异常的电波声,吱吱吱,听起来很恐怖。我跟朋友说:“这是什么声音?”朋友答:“小灵通信号本来就不好,很正常嘛。”可是我仍然心觉异样,这是一种闻所未闻的声音。
事后回想,才明白那是地震袭来之前,地壳运动干扰了磁场。
什么时候睡着的已经忘了。
两点二十六分,小灵通响起,将我惊醒。是陌生号码,我接通后,除了更强烈的电波声,什么也听不见。顿时我有种不祥的预感,莫名心惊。挂掉电话,还来不及想清楚怎么回事,耳畔便传来轰隆隆的响声。
我惊惶的翻身,更尖锐清晰的一种破裂的声响从床底下传出来,伴随剧烈的向上冲击的震动。
我的第一感觉是,有人藏在床底下!有歹徒!
我跳下床跨出卧室,用背靠着客厅的墙,以防止想象中的歹徒从背后袭击我。就在这时,楼房剧烈的晃动起来……
地震以后,灾区的同胞间开始迷上一件事,那便是不厌其烦喋喋不休地与亲友相互交流两点二十八分那一刻的经历和感受。而我要说的是,比起面对挚爱亲人生死不明的绝望疯狂,这临死前的恐怖,实在温柔亲切许多。那些离去之后万事空的亲友,比起他们凌迟余生的至亲,是否要幸运几分?
在楼房左右晃动的第一个并不太剧烈回合,我背靠着墙,问自己:地震了?不,不可能。真的地震了吗?!
楼房正在加剧的晃动对我做出不可置疑的回答。
旋即想起了先生常常说的一句话:“存钱换房子哦,这房子的质量太差,要是地震了,绝对第一个跨!”
有时候,你不得不惊讶于命运之中的种种巧合,从结婚买下这套房子到地震之前,学建筑的先生像中了魔一般数十次以假设地震来跟我形容房屋质量。
又是一语成谶。
我心怀侥幸希望震动在下一秒停下来,可是窗户因为晃动而发出的哗啦啦心惊肉跳的响声在毁灭我的侥幸。楼房如同被突然移植到了晃动的吊床上,我在心底发出一声长叹,原来我会死的这么年轻!然后想起地理课上,老师说龙门山脉处于年轻的火山口,是地震多发带,遂悲哀地埋怨自己,干嘛要在这里定居,明明小时候就知道的道理……
不是没有想过逃生,可是楼房震动的幅度真的太大了,到处充满绝望的断裂声,根本就是一具行将散架的骷髅。想到假若刚跑到二三楼,楼房轰然倒塌,可能家人连我的遗骸都找不到,那么重的的好几层钢筋水泥压在身上,多么疼……顶楼还好,楼房垮了,我被埋在最上面,兴许还有生还的希望……
纷繁思绪电光火石一般布满脑海,我已经惊恐的踱步到门厅。站立不稳,我双手握着门框,长大嘴巴瞪大眼睛仰望并不在视野里的苍天。事后我想起自己看过的一些考古文献,有科学家在描述某些遭遇突然灾害而瞬间毁灭的城池遗迹时,那些祖先残骸在临终前保持的姿态竟与我那一刻惊人相似:悲望上苍。
鱼缸轰然碎裂,声响之惊人犹如死神鸣响的一声长号。这不是做梦?这竟然不是做梦!
头顶上填充墙的砖块擦着我的肩膀往下掉……脑子里疯狂地搜索地震自救知识,似乎不外乎去卫生间或者找家具躲藏。想到马上就要倾倒的楼房,我为这些知识感到可笑。我哪里都没去,一心等死。唯一坚定的信念是,如果没有当场死亡,那么我会像电影里演的那般,喝血喝尿,坚持到最后一刻。
就在我想到这里的时候,震动略略轻微了一下。我心底的绝望减缓了几分,燃起一线对生的渴望。我转身看见紧锁的防盗门,想试一试它是不是已经因为震动而变形锁死。奇迹般地,我轻易打开了它。
就在那一刻,我被鼓舞了。
我想是不是命运在冥冥之中为我留下了一道活口,否则如此剧烈的摧枯拉朽,防盗门竟然没有变形?反正是死,冲出去和留在六楼有什么分别?冲出去,可能还有一线生机啊!
于是不敢再有丝毫犹豫,没命地往外冲。
心底做好随时被楼房淹没的准备,类似于视死如归。
这是毫无办法的事情,人在那一刻渺小得如同巨人脚底下的蚂蚁。
在我的思想准备里,这条曲折的楼梯将会漫长得如同赤道。毕竟六层楼。然而大概是因为求生本能的驱使,我下楼的速度完全超出预期想象,飞人一般。经过的所有门都大大开着,楼梯里烟尘弥漫,是剧烈震动之下涂料脱落的结果。
四楼、三楼、二楼……
生之希望,渐渐近了!
当我跑到一楼,望见小区空地上密密麻麻一大片蹲在地上的邻居们,我明白,地狱之门在我身后关上了。成功了!几乎等于是起死回生了。
在我就要走出门洞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脱掉的牛仔裤。但旋即,我毫不犹豫地冲向了人群。在那一刻,仪容的完美和生命的珍贵相比,前者真是太微不足道了。后来我听说有人因为正在洗澡或者正在睡觉,逃跑时回头去穿衣服而被永远埋在了废墟。在深深惋惜的同时,我猜想,大概是因为他们没有如我一般一个人在六楼上经历长达几十秒的等死的绝望。没有真正抵达过生命边缘的人,总还想在生的前提之下附加上些微条件。殊不知灾难面前,命运对苍生吝啬到何种程度。
一位熟识的邻居迅速地扯下晾晒在外面的衣服给我穿上。
我与他们坐在一起,大地像一只装着猛兽的麻袋,被折腾得上下左右的跳动、凸起。我浑身发抖,情急之下一直拽在手里的手机响起来,先生打给我的。我接起来,只听见他说:“别怕,快去卫生间!”
呵呵,还卫生间。
我对他大声说:“我已经下楼了!”
挂掉电话我忽然就哭了,对面一位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安慰我说:“阿姨别怕,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我为这份陌生的尊重和安慰感动万分。
其实,后来我查通信记录也明白,从地震开始到我逃出楼房,完全是几十秒钟之内的事情。可是无论我怎样回味判断,都感觉那历经生与死、希望与绝望的过程至少不低于五分钟。后来把这段经历跟朋友们交流的时候,经常被戏谑,他们说,短短几十秒,你怎么就想了那么多啊,是不是骗人哦,我们当时根本脑子一片空白。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就想了那么多。
那栋被先生预言“肯定垮掉”的楼房并没有跨。当然,若是垮塌的话,我根本没有生还的机会。我是我们整个小区最后一个逃出大楼的人。当时许多邻居都是全家人在家,在地震开始的那一瞬间,也就是地下发出轰隆隆响声之际就相互提醒着,纷纷相伴出逃。而我一个人,茫茫然然,患得患失地放弃了最佳的逃生时间。不过,若楼房真的倒塌,身处六楼,即使反应敏捷,也不见得能在二三十秒之内逃出大楼。在汉旺,亲历者说,许多楼房根本在震动的第一回合就塌了。
八十几秒毁灭性的震动之后,已经被惊吓得魂不附体的邻居们陆陆续续从地上站起来。身后传来消息说,某位大爷被楼房上掉落的砖块砸中头部,当场遇难了。马上有人大声提议去市政府,四下想起了热烈的回应声。有人开始带头往小区外走去,我穿着邻居那快要掉下去的裤子不知所措。心想,市政府大概管不了地震的事儿吧?
正在这时,先生赶回来了。
坦白讲,直到那一刻起,我仍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孩子会有任何危险。市区离清平乡毕竟五十几公里,何况谁又对八级地震的危害性有过先知。我全身发软地扶着先生说出的第一句话是:“我们以后再也不住楼房了好不好?我们用钢铁架子在平地里搭成小屋。”
而神色凝重的先生一面点头,一面催促我上车。
我问去哪里,他说:“去看儿子。”
我坐上车说:“幸好昨天没有带儿子回家,否则地震那一刻非得把我急疯!”
先生不说话。
我沉浸在死里逃生的庆幸感之中。
小区门外就是一环路,仅仅顺利行进了几百米,便塞车了。几乎全城所有的车辆都汇聚在一个进出城的立交桥路口,而那里又有一条老街已经夷为平地。乌烟瘴气,车鸣马嘶。
我望着已经出动的消防车震惊得不知所措。先生望着消防车闪烁的警示灯说:“这次的经济损失不知道会有多大。”我问他:“你说政府会有这类紧急情况的预案吗?”他牵强的动了动嘴角表示笑意,答:“可能没有吧。”
沉默。
在地震刚刚发生之后,许多人,比如我和先生以及我的邻居们,完全没有料到那短暂的几十秒竟然已经残忍地夺去了十万同胞的如花生命……
汽车被堵在立交桥不得前进,所有的交通工具都挤上了公路。摩托车、三轮车、自行车,还包括赤脚奔跑。但大家的表情除了凝重和余悸未消之外,还没有浸染上面对真相之后的悲痛和疯狂。
所有人正在以力所能及最迅速的方式奔向真相,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无一例外心怀坚定的希望。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塞车的情况终于得到好转,我们上了路。
从绵竹市区到清平乡,需要经过汉旺镇。我小学和初中的母校都在汉旺镇,对,就是敬爱的谭千秋老师以身殉职感动全中国的地方。
那条熟悉的公路在那一天,有如一张由生到死的PH试纸。每往北行驶一段,死亡的阴影便笼罩得更深一层。前方的视线越来越不清晰,空气浑浊一片。我傻傻地问先生这是怎么回事,他顿了许久才沉沉地答了我一句:“前面的房子肯定都垮了。”
不可能吧?离城越远应该越安全呀!
我的盲目乐观被迅速扑入视野的惨状决绝地否定了。沿途农村的民居从城郊的摇摇欲坠演变成瘫在田野里的一片片瓦砾砖头。由于居住相对散落,并且已经距离大震动过去一个多小时,我没有在废墟旁看见村民。先生的脸色更凝重了,他说:“地震波可能是从山里传出来的。”我固执不肯接受他的看法,我执拗的深信几十公里之外的山乡一定宁静如初,我的宝贝正在玩沙子,对山外发生的惊天动地毫不知晓。
途径汉旺镇武都村,医院对面公路上的绿化带里躺满了伤员。医护人员来往不息,正在为他们输液包扎,清晰可见那裹着纱布的伤口正在往外渗血。
不会吧?有这么多人受伤?
我越发惊愕起来。
其实,离医院不远的武都学校,正是我小学的母校。那里有幼儿园、小学和初中,上千名孩子。而我在隔着一条街经过的那一刻,完全未曾料到我的学弟学妹和昔日老师们已经被轰然倾塌的校园埋葬。
汽车继续前进。到达汉旺时,我们没有进入城区,而是通过围城路直接往大山深处驶去。
万万想不到的是,路断了。
就在进山口,曾经平整的水泥路面完全变形皲裂,崎岖不平。巨大的石块狰狞地滚落在公路中央。下车一看,前面的公路更是被垮塌的山体淹没不见。
我越来越意识到,事情并非我祈望那般轻巧。
望向汉旺镇,东汽厂十二层高的办公楼还依然矗立如初。我由此无知的判断,汉旺的情况还好。
倒车,回到路口想办法。
“徒步进山!”
我对先生说。
他望着我光着的脚丫,有一丝担忧。
“我去借双鞋,不过,就算没有鞋,四十公里我爬也会爬回去,你放心!”
我在路口一位村民家借了双拖鞋。
应该算是满怀激情地往山里走去,平日里缺少锻炼的先生被我远远地落在了身后,我给他打气说:“怕什么,还没有华山险呢!”
希望是被从半路折回的老乡所破灭的。
“走路?!飞都飞不过去!”
“为什么?!”
“山都合到一块了,山不是山,河不是河,路也不是路了,你这么走得过去?”
“山里也地震了?”
“山里比城里严重得多!”
“那怎么办?”
“明天早上早点上路,我们一起吧。今天肯定是不行了,天黑之前到不了家,再地震就只有被打死了。”
我知道这不是开玩笑,一群又一群的老乡雄赳赳地走回去,没多久又垂头丧气地折回来。
我和先生坐在山口,开始疯狂打电话。
婆婆、三哥、三嫂子、表哥、表嫂……
所有在山里亲友的号码都被我反反复复地拨打,却无一例外没有信号。
“我们去找政府吧。”
最后,我无奈地对先生说。
“你都打不通电话进不去,政府又有什么办法?”
“那怎么办?!”
“不知道。”
“政府的消息会比我们灵通的,走吧,去汉旺政府看看!”
还没等我们发动汽车,就看到一位朋友和她的女儿惊惶地站在路边,全身发抖。我们走过去,问怎么回事。朋友告诉我们,地震当时,她正和女儿在汉旺逛街,突然,惊天动地的震动袭来,街道两边的楼房哗啦啦往下垮,无处可躲。一路疯狂乱串,亲眼看着前一秒钟还生意盎然的山间小镇刹那间沦为坟墓。当她们逃生的脚步停留在汉旺镇中心幼儿园时,幼儿园已经夷为平地。撕心裂肺的父母们几乎在十几分钟内便全部赶到了现场。可惜没用。朋友流着眼泪告诉我,许多孩子被抱出来时,不要说尚存呼吸,就连小小的花朵般的身体,也已经残缺不堪。
“造孽啊造孽,还那么嫩的小苗苗!老天爷不长眼睛啊!”
朋友不断摸着胸口感叹。
想到我自己的孩子,想到正紧紧抱住孩子冰冷血污的身体呼天抢地的那些父母,我有一种疯狂的感觉,好像全身的神经都要蹦出身体之外了。
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回到小区,已经快七点了。居民们开始在空地上搭起了简易帐篷,有人在路边零时售卖零食。这才发现自己饿了,去买吃的,已经只剩下几小袋油炸花生。没有水,吃了几口就咽不下去。
没有心情搭帐篷,坐在地上揪心地牵挂着孩子。强烈的余震袭来,我们麻木地一动不动,像在享受摇篮。
有一家团聚的邻居开始高声议论这次地震,似乎在讨论震级和震中。我凑过去听到他说什么7.8级,就插嘴问:“唐山大地震不都才7.6级吗?难道这次地震比唐山地震还严重?”
在我的印象里,唐山地震已经代表着灾难极限了,并且这样的灾难是历史的、遥远的。
“当然比唐山地震严重!”
“那中央政府知道我们这里地震了吗?”
“当然知道,已经派人来了!你听收音机啊!”
一语惊醒,我赶紧回到车里打开收音机,眼巴巴地等待着震区的消息。
而收音机带给我的消息,却如同一盏滚烫的油锅,轻轻地托起我的心脏,用不温不火的方式,持续在锅底加热。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当时已经开通了地震专题节目,叫“汶川紧急救援”,主持人用焦虑的声音告诉全国,此次地震的震中在四川汶川。
我的心脏迅速被置于了油锅之上。
汶川,离我婆婆所在的绵竹市清平乡仅仅隔着一重山,直线距离几十公里。如果汶川是地震中心,而相隔更远的绵竹已经遭受如此严重的摧毁,那么清平乡……
毫无疑问,家里的砖瓦平房已经垮了。
那年仅两岁的孩子呢?那婆婆呢?
唯一自欺欺人的想法时,房屋倾倒的那一刻,他们不在家。
愿上帝保佑,然而上帝你在哪里?!
守着收音机,焚心等候消息。
有许多热线打进去,可大多来自绵阳或者其他县市。而受灾严重的城市因为通讯网络被摧毁,根本没有半点消息。
我感觉全身越来越冷,什么饿、渴、困顿,甚至两点二十八分那一刻所受的惊吓,都完全消失无觉了。
房子垮了,儿子呢?儿子呢??
假设……
不,不不不,没有假设。不可能有假设!
我咬着牙齿,像玩打老鼠一般,只要脑子里一冒出可怕的念头,就准确地将它击下去。明天,我对自己说,明天天一亮就进山。飞不进去,爬也要爬进去。明天就好了,明天一切问题都可以解决!
仍然没有放弃给亲友拨打电话,仍然无法接通。
邻居一家三口没有地方过夜,我请他们挤在我们车后座。那天真的小女孩几次问我:“阿姨,弟弟找到吗?”
我连回答的勇气都没有。
这一夜,龙门山下交织着多少份生死煎熬,已经根本无从考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