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最后的那一年，虽然我竭尽全力地想要获得一个好成绩，想要从对自己的懒惰的厌烦中解脱出来。可我就是打不起精神。每天上晚自习的时候就和李敬杰一起讲话，讲得哈哈大笑。监视晚自习的老师差点儿把我们请出去。我们还在上课的时候看着窗外发呆，从雪景看到了荷花。
结果，那年的高考我还是考砸了。只去上了专科院校。
学校是姨妈给我推荐的，因为她的老公在相关行业上班。简而言之就是可以在我毕业之后帮我解决就业问题。曾几何时我也想过复读，但因为种种原因还是上二流大学了。一部分是想赶快毕业之后找到工作可以给妈妈减轻一点负担。真实的想法是，我害怕自己又一次失败。而再失败的话，就没有“爸爸的去世”可以当做自己不曾付出全力学习的借口了。
妈妈没有对我的决定作出任何的干涉。她向来就不会直接告诉我应该选择什么，不应该选择什么。她习惯用有选择的线索引导我走向她希望我去的那条路上。比如在我初中毕业要选择高中的时候，本来成绩可以进我们当地最好的高中，只是上不了最好的班。小姨的同学在那个学校当教导主任，可以帮忙让我上重点班。我妈妈回来说：“人家说那个班要求高哦，你跟得上不哦？”我想她可能是想让我读普通高中吧。我爸爸也在一旁说：“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的。”
我太敏感了，太容易揣测到对方的意图。甚至也许这意图连对方自己都不曾察觉到。
拿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跟几个高中同学在离家不远的一家火锅店聚餐。其中有李敬杰。他也没有考得很理想，同样也没有选择复读。跟我一样选择了一个普通的专科学校，学的英语专业。英语是他唯一的强项。他告诉我，他妈妈知道他被顺利录取的结果后哭了。我知道，他妈妈不是因为儿子考上了大学哭，而是为自己优秀的儿子只能去上一个与他能力不匹配的大学而感到沮丧。因为我向我妈妈告诉我被录取的时候，妈妈用手机短信回了我七个字：“难道你很高兴吗？”我永远记得这句话。
这句话带给我的，是充斥着整个夏天的怨恨和自责。可我又无法不去面对自己，无法不强迫自己从这样的自怨自艾中走出来，学习接受自己为自己选择的人生道路。这一切都还很容易，都可以靠着我的理智去完成。而面对妈妈对我，在回忆中的第一次如此失望的表达，我无法从情感上原谅自己。
如果她没有说出这句话，我还可以装作对她的无奈视而不见。她在我面前时，也不曾提起学业的话题。但她那时可能忍不住了。或许就像她常总结自己的，有时她说了伤人感情的话而不自知。
二十二
在那个夏天的第一个月，我和李敬杰几乎是天天形影不离，做了好些好些日子不曾做的事。
我们一起去网吧上了好几个通宵的网，把三个单机游戏打到了翻版，躲在厕所里学会了抽烟。我们还一起到各处去打工，挣来的工资又不知道花到哪里去了，总之全部花完了，一分钱都没有剩下。
我告诉李敬杰，我说我一点也不为我爸爸的去世而伤心了。我更为自己的未来而伤心，我更为这两年，失去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而伤心。
李敬杰说：“你觉得你失去了什么？”
我失去了什么呢。我几乎已经预见到了我的未来：我会在我姨妈的老公的安排下，进入一间工作稳定，福利丰厚，“饿不死也吃不饱”的单位上班。与其说是上班不如说是混到退休。有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妻子，生一群自己根本无法掌控的孩子。我失去的，是掌控自己生活的能力，失去了年轻时最宝贵的东西：冲劲和锐气。
从我爸爸咽气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我将要为这个残破的家庭负担起更多的责任，同时意味着我将必须要放弃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我不能再为自己而活了。尤其是在妈妈说了那句话之后，我觉得我再也不能让她感到一点失望了。如果我去过我想过的，不那么世俗的生活，她是否就会觉得，在失去了爸爸和老公之后，儿子也要离她而去呢。
要是我跟别人将这些话，他们肯定会鼓励我去追求自己的生活，因为“人生是自己的”，他们善于说这样的话。但李敬杰不一样，他听完我的话之后微笑着点点头，叹了长长的一口气，说：“是啊。不然你能怎样呢。”他的眼神告诉我，这句话他不止一次地向自己灌输过了。
“真的，我的心好乱。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无不烦恼地向他倾诉。话语中没有逻辑。
“我知道。”
“你说我该怎么办！”
李敬杰没有说话。
“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故意歇斯底里地说。
“你还是走不出你爸爸对你的影响。他始终在影响你做决定。因为你根本不够了解他。你总以为如果你是他你会忍辱负重。如果真是他，他会做这样的决定吗？”李敬杰说。
他说的对。在爸爸去世之后，我有意无意得对号入座到“一家之主”的角色当中。我觉得我要放弃小我，成全家庭这个大我。因为我觉得如果是爸爸，他会这样做。但我的爸爸，我自己的爸爸，真的会这样做吗？这看上去不过是世人对一个完美的父亲所做的诠释，或许我的身体里并非是这样崇高的血液。
“你该去了解你的爸爸，你知道吗？”李敬杰说着掐灭了手里的烟头。
二十三
我和李敬杰的打工断断续续持续了一个月，时间进入八月，迈入了“三伏”，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我们俩都没有毅力再坚持下去，选择了放弃。
奶奶说，既然不想打工了就休息，到哪去玩玩儿，散散心。
姑父的一个同学开了一家旅行社。奶奶这话说了没几天，这位同学就闻风而动到我家里来，说是看两位老人。席间说起我这个暑假无所事事，同学说可以把我安插到一个旅行团里出去玩。妈妈害怕旅行费用会比较高，又想让姑父出钱好占他的便宜，不置可否。同学说，去得也不远，就是阿坝州红原草原一代。也就是我爸爸年轻时呆的地方。
妈妈小声说，那你去嘛。
奶奶说，钱我来出。
奶奶在她的三个孩子里，最喜欢的是我的爸爸。连带着她在孙子辈里也最喜欢我。爷爷最喜欢的是我二叔，连带着在孙子辈里他就不喜欢我。甚至心里还怨恨我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