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醒醒!到了,要不要下来拍照。”隔壁的大叔靠拍我的肩膀把我叫醒。
阳光像不要钱似的,大把大把地洒在柏油路和两旁的民房上。青砖灰瓦,白雪金顶,一群黑色的山羊搔首弄姿地从车前经过,油亮亮的屁股肆无忌惮地拉屎。远处鳞次栉比的民房角落,伸出一角不合时宜的犄角,泛着潋滟的水光般,晃得人睁不开眼。
“这是哪儿啊。”
“刷金寺啊。下来拍个照,来,小伙子。”大叔一边在背包里寻摸着相机一边回答我。
路旁那几个五十来岁的半大老太太们已经披着各色各样的民族披肩,带着镶着水钻的粉红色或是豹纹的墨镜,在刷金寺顶下,摆着剪刀手照相,聒噪“来来来,我来我来,该我了该我了!”不亦乐乎。
我万般不情愿地下了车,一股不同于车上空调所散发出的热量,像爱人的拥抱般把我紧紧摄住,不由得我挣脱。没有风,但我感受到的是源源不断送来的清醒和通泰,醍醐灌顶般地,直冲进我的五脏六腑。空气中夹杂着牲畜的臭味和奶香,无法言说的迷醉气氛,让人想要敞开心扉地对身边任何一个不认识的人讲出自己的秘密,想和那些穿着脏兮兮的藏袍的当地人拥抱,想大声叫喊,也让人想大声哭泣。
路边的民房边,随意地堆放着黑黢黢的木头,从缝隙里长出一两朵雪白的小蘑菇。这里的木头是当地人谋生的一种手段。在交通不发达的年代,山里人要把自己仅有的这种林木资源送到平原地区,换取一点微薄的收入,唯一能够采取的办法就是将这些动则上千斤重的木材推下山崖,落到窄窄的江里。凭借着浮动的力量,穿越过这路上的万水千山,自有人会接应。以前我跟着爸爸下山,就特别喜欢将脑袋贴在副驾驶的玻璃窗上,看悬崖边山涧里的木头跟我们一起缓缓地游向更为繁华的世界。我们走,它们也走;我们转过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它们也跌跌撞撞,碰着山崖,碰掉几块岩石,回到同一个轨道;我们要是进了隧道看不见了,它们也得有好一会儿才从密林里钻出来,像是跟我捉迷藏。调皮的木头。
“要拍吗?我帮你拍。”大叔热情地招呼我。
“不用了。”我独自走向公路边的山崖,山崖下是滚滚的江流。
二十七
“我想上厕所,哪里有厕所。”我找到姑父的同学,也就是这次旅行的导游。
“在那边。来我带你去。”
他帮我打开门。是一个在公路边高高悬空的阁楼的第二层,第一层的住户是几头肥壮的母猪。我们的屎尿就直接成为它们的食物,新鲜出炉,一点儿也不带浪费的。唯一抱歉的就是不接受点菜。对它们来说,这里不是餐厅,顶多算是食堂。
有一种说法叫“即视感”。就是说你突然觉得眼前的景象在什么时候一模一样地出现过,甚至能猜到下一秒事件的走向。我当时迈进那个简陋的厕所时就是这样的感觉。我使劲地搜索脑子里所有可以调用的资料,始终无法找到会产生这种感觉的原因。我的爸爸也从来没有给我讲过他在山里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卫生条件。虽然他是有点不修边幅,不爱干净吧,但也不至于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忍受这么多年。在我小时候那段时间,我也不曾记得来过这样的地方上厕所。我永远记得的都是洁白纯净的东西,雪山,哈达,和早晨从嘴里呵出的白气。还有爸爸带着墨镜冲我微笑的样子。
我站在路边像个电线杆一样想到了出神。一辆破破烂烂的卡车从我的眼前呼啸而过,荡起一骑绝尘,腾起的层层黄土做成的细浪,久久没有消散。那辆卡车的倒车镜上也是拴着五颜六色的写着经文的布条。
烟雾消散过后,我看见街对面站着两个小孩。小孩的脸黑得像刚从煤堆里爬出来,一个穿着一身橘红色的校服样式的卫衣和长裤;一个穿着绿色的金属光泽的羽绒服和有卡通人物的牛仔裤,浑身也是“风尘仆仆”。两个人像看野生动物一样看着我,我似乎见过他们。见过他们那对像枇杷核一样饱满的黑眼珠。
小时候我坐在州供销社门前端着奶粉罐用勺子吃干奶粉的时候,也是经常有这样的小孩在一旁看着我。那时候奶粉可是稀罕物件。虽然阿坝州的红原草原是奶牛的饲养地,产量也颇丰。那时的当地人实诚又好客,不会掺假,奶粉是黄澄澄的,黏糊的,水少了都冲不开。好容易冲开了,奶面上盖着厚厚的一层奶油皮,用手指就能把那层皮捻起来,放嘴里,嚼起来像恋人的舌头,嘴里是满坑满谷的香。
干吃奶粉是我爸爸的发明。先是因为他懒,也是因为掌握不好温度,一会儿烫了一会儿冷了。我刚从城里进去的时候,肠胃娇气,动不动就拉肚子。爸爸实在没辙了就叫我干吃奶粉。因为像奶粉这样难得一见的好东西,无论如何,吃进去就对了。也不管能不能吸收,只要我们家吃得起就吃,光我们家吃得起别人家吃不起那就更得可劲儿造了。后来吃奶粉吃得脑袋硕大,看上去像脖子上栓了个气球。这个习性一直延续到我后来读书。爸爸经常从山里带出冬虫夏草给我干嚼,嚼得上课流鼻血。
二十八
游玩了几个景点,老人们已经体力不支了。按说高原反应有是有,但这也太夸张了,怎么可能走了几步路就上气不接下气啊。一个五十来岁的阿姨说:“要死早点死,反正别死这儿。没人送终。”她说得很小声,只有我听见了。
上车以后,电视剧继续开演。老人们生龙活虎地开始联系自身实际讨论剧情。有的怪剧中的那个媳妇儿太软弱,才让“小三”钻了空子;有的又持反对意见,说是因为“小三”太不要脸,看人家有钱就趋炎附势,整个一小浪蹄子。说着说着就说到自己院子里的东家长西家短了。什么老张的儿子在外面搞大了谁的肚子,老李的闺女又被谁搞大了肚子什么的。
车里的光线渐渐暗了,电视机的光亮越来越刺眼。司机突然刹了车。
“堵起了。”司机的语气很无奈。
我撩起窗帘看了看车窗外,伸手不见五指的公路上,只有红色的车灯暗示着车与车之间的距离。
“今晚能赶到住地么?”大叔急切地问导游。
“估计,悬了。”导游不误遗憾地揣测。
车里的老人想发火又无从下嘴,制造出一种比死亡还叫人恶心的气味,我感觉自己都快变成鹤发鸡皮的怪物了。每辆车的司机都极其有默契,大家在自己的座位上耐心地等待了大概四十分钟,就都按捺不住,纷纷从驾驶室走到公路上,借着车灯开始聊天,抽烟。
“吃牛肉么?”大叔又给我递了一片卤牛肉。
我接过牛肉,一门心思偷听司机们的闲聊。大叔在一旁哀叹道:“唉,这里就是容易堵车,一遇到什么塌方还是别的交通事故,非堵车不可。这一来一回才两个车道。咋可能不堵嘛,咋可能不堵嘛!真是的,真是的!”
一个司机说:“还是你们跑旅游的安逸,吃好的耍好的,哪像我们拉货的,一路上连个摆龙门阵的都没得。”
一个说:“你们挣得多噻。票子揣到包包头,下去想抱哪个的婆娘就抱哪个的婆娘。”
哈哈哈,爆发一阵憨厚而淫邪的笑声。
一个接着说:“挣得多个锤子。现在查超载查得严得很。一个婆娘娃儿都养不起了,想得倒好,还你妈想养几个婆娘。皮都要给你刮了。”
一个说:“怕是你婆娘第一个刮你的皮!”
哈哈哈,又是一阵憨笑。
这时从黑暗的角落里,走来几个端着方便面和煮玉米的当地村民。方便面十块一碗,玉米五块一根。这对于不知道要堵到什么时候去的车队来说,再贵也比没有的好。几个司机一人端着一碗用温开水泡着的方便面,塑料叉子立在面碗上固定住盖面的那张纸。
一个司机说:“要不是为了婆娘娃儿,鬼才来做这个生意。纯粹是把脑壳栓到裤腰带上耍。”
一个说:“诶,你们听说没得。前几天就在前面那个回水弯,一个开金龙的让一个小车,从这儿翻下去了。幸亏是空车,不然要赔惨。”
大家愕然,一个问:“那人喃?”
“你还问人喃,你说喃!走这儿翻下去还有活头嗦?!”
大家都是一阵叹息,自顾自翻开方便面看泡的怎么样了。
“要是拉得有人噻,婆娘娃儿才是真的造孽哦。死了男人,死了老汉儿,还要背几十条人命。”
“哎,哎!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哟!”
那晚运气还算好。司机们的方便面才吃到一半,车队就缓缓松动了。几个人两口吃完剩下的一大半面条,发动车子,一点点向前挪,好歹是在那晚十一点过到了住地。高原地方都休息的早,我们到的时候,街道上已经一片肃杀了,恐怖得很。我告诉姑父的导游同学说我想去买个纪念品给妈妈带回去,导游说:“明天去。明天带你去。”
我心里记挂着妈妈睡不着,翻身起床站在阳台上吹风。一只野狗在昏暗的路灯下追逐着一只塑料袋,一个醉汉独自一人晃晃悠悠地走进一条不见人影的巷子。但愿那里不远就是他家,也但愿他家还有人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