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别了,我的英雄(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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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我的爸爸

三十八

时间回到二〇〇六年十二月十三日,晚八点。

我像往常一样,放学之后在外婆家吃了晚饭,看了一会儿新闻。妈妈还在单位加班。我从冰箱里拿出晚上睡觉前要喝的生鲜牛奶,用塑料袋装着,背起书包,告别了外婆,回到自己家,也就是那个由招待所的房间改造而成的吊脚楼。

爸爸妈妈都还没有回来。

由于第二天是我们社区的选举日,所以学校放了一天假。似乎这种假期在中国来说是不可能的,但就是如此的机缘巧合,这个最不可能有选举假期的国家,有了一天这样的空闲。就连高三的学生,诸如我,也可以不用去学校,只因为老师们要去给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人投上神圣的一票。

既然有了时间,当然是不可以浪费在学习上的。我和要好的同学,包括李敬杰都约好了。第二天要去郊外的一个小土坡爬山。我回到家的时候,发现从来不买零食的爸爸妈妈居然在冰箱上放了一袋饼干,还是有葵瓜子仁儿的黄油曲奇。这实在是一反常态。

无心学习的我打开了电视,看起了我刚刚弄懂规则的网球比赛。我一边吃着曲奇饼,一边看着网球比赛。对新鲜事物的好奇紧紧绑住了我,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连灯都没开。如果有人从窗外经过,应该能看见我脸上映着电视里的蓝光,像僵尸一样麻木地嚼着饼干,看着电视机。

这个时候,一闪而过两道微弱的红光,照在楼下梧桐树像奶牛的斑纹一样的树干上,随即又熄灭了。一个男人架着另一个穿着大衣的人从车后座上下来,扑倒在树上,两人纠缠着顺着树干滑到了树根部。另一个男人从驾驶室里出来,费劲巴拉地把地上的两个男人拽起来,靠着树干上。其中两个人不知道在说着什么。中间那个穿大衣的男人脚下不稳,像杂技里的滚筒,又像老太太钻被窝。两个男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这个穿风衣的男人扶正,朝着我们单元的门楼走进来。

没错,那个穿风衣的是我爸爸。这样的剧情我也看过好多次了,不用大惊小怪。

两个叔叔把爸爸扛回家扔在床上就走了。我依旧坐在床边看网球比赛。

爸爸睡在那里发出像杀猪一样的呼噜声,好像在嗓子里塞进了一个葫芦丝,一只发出嘶嘶叫的怪声。闭着眼,也不说话,也不撒酒疯。我只当他是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网球比赛异常激烈,吸引人的关注,终于战至抢七,妈妈回来了。妈妈说:“你在这儿看电视,还不快去学习。”

“等我把这儿一点看完嘛。”我不耐烦地回答道。

“你爸呢?”

我用下巴指了指床上那个像风箱一样呼呼作响的人,说:“又喝麻了。”

妈妈“哦”了一声,停好自行车,径直走进卫生间去给自己洗了一把脸,接着端了一盆水出来。把帕子弄湿过后,妈妈给爸爸擦了脸,擦了手,顺道也洗了脚,然后找了一床被子给他盖上。就又进卫生间去了。

我看着躺在床上的这个男人,脸上有许多的沟壑和洼地,眼睫毛也特别长,嘴上满是白色的死皮,眉毛横七竖八地交叉在一起,远看又十分浓密。额头上有三道深深的抬头纹,耳朵往中间卷起来,特别地卷,红红的。脸上,尤其是鼻头上,油亮亮的像打了蜡。下巴上的胡茬稀稀落落的,参差不齐。在我小时候他常用他的胡茬来逗我,逗得我哇哇大哭。

这时候他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与其说是黄色,倒不如说是一双橄榄绿色的眼睛。瞳孔的颜色特别淡特别淡,几乎都要看不见了。眼珠上有白色的,放射状的条纹,像在眼睛里绽开的烟花,或者说是一张破掉的蛛网。眼白的部分有一些红褐色的斑点,眼角的血丝像在显微镜下观察有丝分裂一样,带着人莫名的恐惧。

他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又把眼睛闭上了。刚才他应该是坚持着睁开看了我一眼。

然后他的眼睛都再也没有睁开过了。

三十九

我听说人在死亡之前留下的影象将会被带到下辈子去。想想都觉得可怕,那我们常在睡梦中见到的那些叫不出名字的人是不是就是我们上辈子最后看见的那个身影呢。如果是这样,我们在濒死的当口都要奋力看他一眼,那该是什么样的牵挂啊。

正是想到这一点我才觉得愧疚。因为这样的念头并不是在医生宣布爸爸死亡之后我才想到的,而是在他挣扎着睁开眼看我的那一刹那,这个可怕的念头就已经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了。只是当时太过恐惧,便立刻对自己笑笑,驱散这些邪恶的幽灵。

爸爸去世之后,妈妈一直很自责。最开始的那段时间,常神神叨叨地跟我说:“我们应该送他去医院的吧,我们应该送他去医院的对不对,我们应该送他去医院的。”我只好安慰她说,谁能想得到呢。这就叫“人各有命”。其实我不敢告诉她的是,我也曾在他睁开眼睛看我的那一刹那,想到这一点,我觉得他今天可能会不行了吧。但立马又从脑海里将这个不该有的念头给赶走了。

有这种想法其实是很正常的。就像如果我们跟家人或者爱人约好在哪里见面,他已经告诉你说出门了。结果早已过了应该到的时间还迟迟不来,打电话也不接。我们是不是就会开始胡思乱想认为他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殊不知只是地铁里面人太多太挤不方便接电话罢了。久而久之,我们对自己这样的“直觉”通过大脑进行了修正。我们不断地自我暗示:不会出事的,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出人命呢。渐渐地,我们相信了自己这样的判断。老是觉得:该不会出事吧!一旦出现这种念头,立马转念就想:不会的,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呢?

当然可能。

结果就是,不知道因为爸爸太常喝醉而使我们对他产生了“刻板印象”,还是我们太过看见醉醺醺的他而麻痹大意,最终导致了这令人悲伤的结局。他就在睡梦中驾鹤西去了,我们也只好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