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南回望灵堂,视线扫过每一个布置细节。他注视死者的家属、乐队同伴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张脸,他旁观着这场葬礼,一言不发。他在不合时宜的音乐声中回忆自己过往的生活,好像在看待另一个人。
林小北、白石、萨克斯、李小晶、北京……一个个如意象般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这里的一切好像是为他而准备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细节,都是仓促摆设的贡品。
他想,他是恨白石的,白石是他的襁褓,白石也是他的坟,他生在这,也必将死在这。为什么不离开呢?有那么多粘稠得厌恶,只有离开了才能解除。
他是恨李小晶的,就连自己那么真切爱过的这一事实也是恨的。
他是恨萨克斯的,他有十多年没吹响它了,萨克斯如同坟墓边的花草,装点了他平凡而固执的人生。假如没有萨克斯,他会好过些,至少可以在白石平静而认命地度过一生。
当然,他是恨林小北的。他从不责备林小北不叫自己一声“爸”,因为他也从来没把林小北当作自己的儿子,他更像是个朋友,看他一点点长大,相依为命。他和自己不一样,他拥有不一样的人生,纯净的、独立的,他有选择生活的能力,健康的,没有中白石的毒。
最后,他谁也不恨。时间那么长,如同一首曲子,总会停止,无论前奏多慷慨激扬,副歌多波澜壮阔,尾声已落幕。他也不恨自己了,他知道,假如人生再来一次,即使事先知道往后的一切,他也会义无反顾地往老路上走,旧地重游。这是他的生活,他的命。
送张佳佳回家的时候,林小北满脑空空的。
“以后,你会想我吗?我是说毕业以后。”张佳佳有点儿冷,她抱着双臂,希望林小北能在这时候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但他没有。他什么也没说。
路过文焕路,葬礼的奏乐声很快传来。两人平肩走着,只听奏乐声越来越想。林小北走得很慢,因为他父亲在那里,张佳佳走得很慢,因为她母亲可能还没回家。靠近王家院子的时候,奏乐的声音震耳欲聋。林小北放慢脚步甄别着林南的大号声,但没有找到。
“快看墙角奏乐的!”张佳佳捂着嘴笑开了,“那个哪个。倒数第二个,腮帮肿得像蛤蟆一样。”
“那是我爸。”
张佳佳没有听见,“啊,你说什么?”张佳佳在振聋发聩的吹打声中问。
“没什么。”
林小北的在乐队的排场中找到了林南,之间他吹了一会儿就停下来了,沉默在那里。这种沉默不是平日里与自己冷战的沉默,更多的是一种失望,一种失去。十七年来,林南在林小北心中是没有脾气的,甚至没有悲喜,林小北忘了他也会难过。他本不该在这里,或许没有自己,他会去更远的地方。林小北习惯叫林南“音乐家”,一半是为了气他,一半是觉得他配得上这个称呼。而在此刻,只见林南吃力地吹着低音号,五官因为过分用力而有些扭曲,低音号的声音却极为微弱,可有可无。林小北心里酸酸的,走到墙角。此刻,父亲吹得如此辛苦,林小北觉得他有些佝偻,他老了。
送张佳佳回家后,林小北绕另一条小路回家,可是白石才那么点大,林小北始终能听到父亲的低音号声在耳边游荡。他只觉得闷。
白石五月的夜晚,没有月亮星辰,路两旁人家的灯星星点点,溪水流淌的声音萦绕在耳畔。多年以后,林小北身处与白石截然不同的城市,依旧能听到溪水流淌的声音,父亲的低音号声,以及五月潮湿的闷热……即使,他再也想不起白石小镇了。
林南回家的时候,林小北还未睡下。
“怎么那么早就回来,以前不是都通宵的么?”
林南坐在地板上脱了皮鞋,然后蹬上凉拖,一言不发。
林小北从卧房走出,走到厨房,在冰箱里取出半碗麦虾,倒在铁锅里热上。麦虾已成了半锅面糊,林小北静静搅着,锅里冒着热气,铁锅边沿“呲呲”响着。麦虾里的青菜早已烂熟发黑,他又撒了些葱花下去。
等到林小北捧着麦虾给林南送去的时候,林南愣在沙发上,对着茶几上破损的萨克斯发呆。
“刚不小心弄掉在地方了。”林小北有些害怕,更多的是担心。
“哦。”林南拣过茶几上的几颗音键,在手心捻着。
“小北,我好失败。”
“都会好起来的,爸。”
林南默默喝着面前的半碗麦虾,泪水夺眶而出。
这天晚上,林小北做了个决定。
黑暗忧愁
罪恶阴霾
靠主大能
尽驱散
赐下祝福
欢欣喜乐
光明与我永同在
第五节北京
林小北要去北京了。
八月,高考结束两个月后,林小北结束了每天去水库游泳的日子。父亲还是陆陆续续地在团里忙活,张佳佳落榜复读一年,自动失去了联系……八月,白石的溪依旧潺潺流着,闷热的黄昏过得很慢很慢。林小北收到北京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通知书像是一枚入场券。
傍晚时分,林小北赤裸着上身坐在竹椅子上等父亲回家,等着等着就趴在藤制桌上睡着了。他看到自己和父亲一起去北京,在北京租住了一间小房子,后来父亲拥有了一家琴行,父亲吹萨克斯,他上学,找工作,恋爱,结婚……他和父亲还是经常性地冷战,吵架……
九月,台风过境的火车站,父子俩人在临城火车站。
林南和林小北在候车室坐了半小时,林南没什么好嘱咐的,只是说:“过去要好好照顾自己,听说北京空气差,平时要记得戴口罩。”林小北嬉笑着说:“没事啦。”两人最后一次陷入沉默,过了好久,林小北说:“看着有合适的阿姨就找个相处吧,老帅哥。”
外头风不止,硕大的雨点打击着候车室单薄的铁皮屋顶。林小北催林南早点回家,林南看了看表,“也是,晚上还有一家要去。”
父子相视而笑。林南捧起大号箱,起身离开。
林南在候车室外头看着儿子独自一人,看着电子时钟一刻一刻走过,看林小北提着行李上车,他都没有回头,而后林南听见火车开动的声音,它将日夜奔驰,离开潮湿的南方小镇,抵达北京。林南想到十八年前的那场远行,遥远得像故事中的事情了。
白石,对他来说就是一个故事,漫长的,温厚的。他已经习惯了白石,离不开了。
白石,对他来说就是一个故事,漫长的,温厚的。他已经习惯了白石,他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