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晶是乡里唱戏出身,在80年代,李小晶去了趟临城学了几首现代歌,回来之后就不再唱戏了。林南看李小晶如同观摩一件艺术品。她歌唱得好,可又不是那么好;她长得漂亮又算不上最标致的。好感可能来自于她唱完一首《欢乐颂》后下台送林南的那个笑,“我听讲,你就是林南吧,我是李小晶!”那个笑,林南到现在也忘不了。虽然在后来,李小晶说她笑不过是因为他自然卷的中分头过于滑稽,但至少在那一刻,林南找到了某种关系,某种平衡的关系。李小晶的壶可以恰好斟满林南的杯,一分不满,滴水不漏。
后来,林南吹萨克斯,李小晶唱歌。林南理所当然地加入了白石小百花乐队,他们过上了金童玉女的生活。北京,变成一个遥远的梦。
黑暗忧愁
罪恶阴霾
靠主大能
尽驱散
赐下祝福
欢欣喜乐
光明与我永同在
白石小百花乐队是不需要萨克斯的,他们只需要一个大号手。李小晶推搡着林南去参加面试,林南对大号一窍不通,在某种程度上,他厌恶低音号的,沉重、呆板,他需要鼓足了腮帮子才能吹出半点儿震动。那天他在一拨各司其职的人中间滥竽充数,也让他混过去了。都说恋爱中的人是愚钝的,林南承认自己的愚蠢,在后来,他更愿意把自己的停留归结于自知之明。
和李小晶谈恋爱的日子里,林南努力让自己的低音号手身份混得更像些。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预料到,和李小晶谈恋爱只用了一年,而他的低音号手却一装装了十六年,装着装着,也就成真了。
那个冬天,白石的日子过得很慢很慢,瘦长瘦长的溪流结了冰,无处洗衣服的妇人们在白石老井前排了长长的队,一排就是一整天。时间也像一整块儿一整块儿冻住了,化一点,流一点,人心也是,再怎么坚不可摧,时间一到,说化就化了。这个冬天李小晶和林南分了手,留给他一个儿子,去了北京。没有争吵,没有仪式,安安静静地分了,只有一个孩子,在白石的二层小楼里,酣熟地睡着,小嘴一抿一抿。
你的壶不再能斟满我的杯,我的杯也不会因你而空。
十五年后的这天,林南已经是个专业的大号手了,对它的的掌握熟稔于心。他把萨克斯挂在他们家的墙上,也有些年没吹响过了。日子久了,他愈发觉得自己不再钟爱萨克斯,他只是偶尔把他取下来擦一擦,找找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
那时候,自己还想去北京哩。
第四节破损
林小北给张佳佳倒了杯水,他们坐在沙发上,林小北有些不知所措,把屁股扎在他们家沙发上那个破洞上,挪都不敢挪一下。
“小北,大学想去哪?”张佳佳捧着热水说。
“神经病啦,这么叫我。”平日里连名带姓地叫惯了,张佳佳突然这么叫,他有些慌张,“还不知道,你呢?”
张佳佳说:“我哪,想去北京,我妈说了,说大学再留在临城市就太丢脸啦。”
“我觉得我们以后会隔得很远。”林小北喝着热气腾腾的谁,眼前雾蒙蒙的。他是有点儿想留在临城的。
“谁知道呢。”
他们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做着,林小北想着说些什么,再不说些什么张佳佳就要走了吧。
“这是萨克斯啊!”张佳佳指着对面墙说。
见张佳佳转移了话题,林小北松了口气。“不是什么好东西,挂在墙上看看的。”
“你会吹萨克斯么?之前怎么没见你说起过?”
林小北不愿意提起父亲林南的萨克斯,张佳佳倒是偏偏来了兴致。
“你会吹是不是,快快吹给我听听!”张佳佳有些迫不及待。她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一溜烟地跑到挂萨克斯的墙边。
那萨克斯远远看去时是金灿灿的,光彩照人,熠熠生辉,可当你走近的时候,那萨克斯却是锈迹斑驳的,锈痕如同松花蛋上的斑点漫布其上。有些东西是不能近看的,一旦走近,你会失望,但又会忍不住遐想那些斑驳背后的故事。
“哦,是老东西了。”张佳佳默默说道,如同评价一幅古老的画。她踮起脚尖伸手触碰,几片灰尘骤然落在她眼里。紧接着,是“哐当”一声闷响。
那声响是沉闷的,寂静的,通过空气、地板、柜子传到人的耳朵里,仿佛闷雷缓缓在耳旁炸裂,颤抖、迟缓……如同人的身体从高空坠地,他试图呼喊、诉说,但最终平静地静止在那里,静默如同死亡。
林小北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张佳佳因为惊吓而在墙角不知所措。当他们回过神来,扶起萨克斯,却看到管口处有栗子大小的内凹,几个音键崩落到墙角。
林小北呆呆地看着手中破损的乐器,两行热泪滚落下来。
两人静默着,如同参加一场葬礼。林小北把头埋在胳膊里,泪水滚落在他们家的木地板上。楼下传来妇人的说笑声,有一下没一下的。
过了许久,楼下闲聊的声音停住了,张佳佳盯着墙壁上滴答行走的时钟,她轻轻摇了摇林小北的胳膊,如同一只小鹿试探一只受伤的狮子。
林小北抬起头来,看见父亲的梦想碎落一地。
张佳佳用手捧起林小北的脸,那张脸上躺满了泪痕与失望。她凑过脸去,亲吻他的唇。
时间是晚上十一点,王家的葬礼进行到一半。各路亲友半睡半醒地坐在大堂里,凉风吹过,花圈上的白纸“西西秫秫”响着。渐渐,亲友间只留下当家人主持剩下的仪式,各路三姑六婆寒暄几句,也各自散了。
白石小百花乐队中的人们吃过宵夜,适当补充体力,继续吹吹打打,陪王家人熬到天明。人们都低着头,各司其职,一言不发。困倦与低落互相消磨。
“诶诶,都打起精神来。别死气沉沉的,像什么样子!”团长用原先文工团发言的口气说道,他向指挥使了个颜色。
指挥拿起指挥棒开始摆动,乐手们跟着指挥,几乎是条件反射式地拉动、吹响、打击,一气呵成,没有惊喜,没有错误……困倦麻木的人们,不知道自己在演奏什么,他们演奏乐器,他们本身也成了乐器,机械的,笨拙的,不带情感的。林南跟着指挥演奏,他垂着脑袋,他觉得死去的人并不是王太太,而是他们自己,没有感知,没有好恶,没有自我,没有灵魂,没有选择。音乐,从他们手中出生,绕过夜色,潺潺地淌过死人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