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爷爷的坟前。
时隔七年,我又回到自己的籍贯地,S省的JC;又回到老家的村子,父亲在那里长大,爷爷在那里终老。
上一次回老家,远在为爷爷奔丧的时候。记忆中,爷爷突然病故的那个冬天,也和今冬一样,异常寒冷。当时我正忙着申请美国那边的博士项目,忽然接到父亲的电话。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父亲的哭腔,因此甚至感觉有些荒诞。父亲需要赶紧回去料理爷爷后事,决定坐汽车先走。后来听说,他的轿车过了TY之后,赶夜路,又有雪,结果打滑差点出事故。我想象不出当时坐在车上父亲的状态,但我相信那可能是他生活中最为黑暗、最为脆弱、也最为无助的时刻。我和母亲随后坐火车动身。根据老家的习俗,作为长孙,我必须在合棺之前赶到。而那列“普快”偏偏遭遇了严重的晚点。凌晨一两点有最多的人出生、也有最多的人死去。就在那样的深夜,我们的列车趴在祖国庞大的铁路网上,长久地静止。硬座车厢冰冷,没有座位的农民工们在等待中沉默着。结霜的车窗外,山峦与大地像是汹涌的噩梦。我的世界停滞着……原本应该天亮前到达的列车,中午才到。那天,阳光灿烂到惨白,令人目眩。各项丧仪在我回村后正式开始。那天是2005年12月31日。
“像光天化日下的一阵黑暗,刺骨而密集。”奔丧归来我写了一组散文诗,题为《七·祭》。其中我写到了那卡住了旧岁与元旦的晚点,也写到了家里在老院中支起了临时的炉火灶台,招待前来帮忙的族人、上门的远亲和其它吊唁者。入夜了,人们来来往往,暴露在寒风中,表情平淡,仿佛在下决心分担逝者的最后一点痛苦的时候,也想到了自己生活中的全部不幸,以及这些不幸是多么微末:“黑暗中一切都是黑暗的。像煤一样黑,比煤的燃烧更暗。人们填完肚子后伸手向火,寥寥闲谈中有大而广的怨恨。”按乡里风俗,棺材停在堂屋,在起灵前,堂屋不能关门,夜里不能灭灯,然而偏偏那几天白天都停了电,家里找了村委会,天黑后才勉强来电,在长明灯中,我陪着父亲和两位叔叔守灵,最后大家也轮着在完全透风的堂屋和衣睡会儿:“灯开着;然后有人惊醒流泪,安慰自己:噩梦岂会是真相。”小叔叔雇人在离宅子不远的荒滩上搭起丧棚,那有点像戏班子的简陋临时布景,塑料的幡子在风中烈烈地响着。忽然有远房的本家长辈进来大声教训人,说棚子太破,子女做事差劲。这也是办丧事时难免要出现的场景吧。父亲低头认真听着,应承着。接下来,大叔叔又对坟地选址有些不放心,要再多请一位阴阳先生好好去看看。雪中,我们出发去勘察坟地风水,然后就请人来破土:“……风的流转,山的下沉,河流的消失,矿藏的亏空,和土地爷的伪善。阴阳先生三心二意地摆弄着新购的罗盘。在怀疑中,亡者的居所和后人的命运就确定了下去,漫如星象的‘凶’和细如炊烟的‘吉’也在此间依次落座。长子破土;汉子们用烈酒清理一下喉咙,干不洁净的活。……一小把尾巴明亮的鸟忽而惊飞,从顺治年间的田埂窜上未完工的高压电缆,缄默了,并没有义务传递任何征兆。”
而今,2013年1月2日,我站在爷爷坟前——但早已不是当年破土安葬的位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