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房·地·产:写在安家的途中(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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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土地

本地人的坟地,往往就在田间选址。反正这里已没人好好务农,种地就是图个口粮,坟选到了谁家的承包地上,就靠着乡亲间的交情,私下商量个补偿,再代缴下农业税——后来农业税本身也被国家取消了。爷爷的坟原本也在田里,当时雪下的冬小麦,我还清晰记得。几年间,周围的煤矿终于挖尽了山神地祇留下的黑色资产。丘陵在继续下降。河流,本是我小时候就没有亲见过的,现在完全消失了,裸露的河床里也堆满了煤渣。以前煤价好时,村里人宁愿开摩托捡运煤渣;承包地甚至抛荒——因为农田早已改变了模样,四处塌陷,那是我小时候跟着爷爷都见过多次的。如今,连地下水没了。大地就像一层纸壳,底下完全是虚无,是被发展的欲望吮吸过的深渊。旧的发展难以为继了,新的发展就来了。几年前,市政府重新规划,让矿上出了钱,要以周围的一座山为基础,搞森林公园,搞旅游休闲。我爷爷的坟,也就不得不迁了。

这次是小叔叔带我们从JC城区开车回村。记得小时候骑自行车东拐西绕,要走40分钟到村前,现在在一条笔直的大道上,开5分钟,就到了原来的田间地头——那里出现了一片崭新的人工湖,和一家正在冬歇中的同样崭新的疗养宾馆。市政发展和“新农村建设”已经改变了故乡。在人工湖一侧堤岸的半山腰处,是我爷爷墓地的新址。听说当时能选到这里颇不容易,多次求人。然而走过去一看,更高处的山丘上已建起了一座花花绿绿的游乐场,正压在新坟的“头顶”。游乐场修建时看来是大兴土木,周围土石方不少,有的就堆在坟地这一侧,不过他们修葺了一下坟后面的土坡,也许是担心山体滑坡,也真算是给足了我的先人的面子。

我把父亲买好的一束菊花放在了坟包前。然后大家放鞭,洒酒,烧纸,磕头。感觉有些怪异,因为周围原有的村舍、农田、乡镇小企业仿佛都消失得无影踪了,连这山丘也如同人造。踩着游乐场剩下的建筑废料,我们往村里走去。这才慢慢恢复了些方位感。在村口,有座庙堂,我不知道是祠堂,还是土地庙,还是关帝庙,也不知道它建于何时。办爷爷丧礼时,我打着丧幡,从那里走过,记得它的红色外墙上涂写着一层层标语,最新的是“科学发展观”之类,也是最早剥落的,而****时的标语,反而露了出来,依旧清晰。这次当我走到村口时,只看见一面空场,连庙堂被拆掉的废墟痕迹都已经没有。至于在和庙堂遥相呼应的另一侧,原本乱糟糟的煤渣场现在变成了土地张开的血盆大口,地势已经改变,一片工地出现在眼前,只不过现在是隆冬,施工中止了。更远一点,几座公寓楼房已经盖得差不多,没有外墙和窗户,像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大叔叔说,等春节后,全村就要拆迁,回迁时便搬进这些楼房。农村变城市。

我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地体会着这片土地的转变。风依然刺骨,村落在元旦假期中分外寂静。有些宅子已经拆掉,有些人家却突然加盖了些崭新的房子,明明是想在拆迁争取到更多补偿面积。遥遥地,可以见到更新的标语,“早签约,早立功,早幸福……”在断壁上。多少年来,多少次,我听说拆迁,谈论拆迁,在大城市中目睹拆迁。在电影中,在当代艺术中,我看到画圈的“拆”字成为一个母题,一个符号,像是一个用滥了的中国意象。我在历史书中、文学经典中读到它:从圈地运动到浮士德围海,从巴黎城市改造到纽约的规划变迁再到北京上海的当代荣景。我学习城镇化的理论,读学者们的拆迁论。我在各种社会新闻里、“自媒体”上、报刊中,看到听到各种各样的拆迁故事:“而今迈步从头越”的官方发展主义版本,各种骇人的小道版本,以及又揭露黑幕又深刻反思的“公知”版本。我自以为了解了懂得了许多。但现在,我站在一座四线城市的郊外农村,这里没有古镇,没有值得保留的老建筑,没有群众性反征地抗争,没有钉子户,没有大开发商……没有一切值得外人重视的戏码;然而这正是城镇化的前线。城镇化,这持久而坚决的革命,有时不动声色、有时轰轰烈烈,总能重构大地和人的存在,从资本主义历史的起源处一路到我的老家。这一次,它才真正赤裸裸、直接、实在地发生在我面前,因此这一次,它对我的存在——我的继承权、财产权——发挥着作用。

我再一次注视着那片工地。从前,我觉得我对老家缺少了解,除了探亲我打小没有在这里真正生活过,我并未觉得根在这里,我甚至觉得我和它的关系无足轻重。虽然在填写“籍贯”一栏时不断书写家乡的名字,但我出现在这里总是有点像个外人。然而此刻,在这片故土上曾经发生的一切社会关系对我都刹那间有了亲切的意义。我又一次朝着那工地看过去。工地——这也许是当代中国人眼中最稀松平常的风景。但在这一处故土被剖开的裂口中,我彷佛看见一切过去和未来的渣滓泛起,从深处来到了最最表面:地主,上中农,破落户,暴发户,有产者,嫡长子,庶出,姘头,土匪,官人,博主,衣锦还乡者,远走的男女,有多个国籍多个户口的二胎,房车齐全的新人们,住在郊外的士绅仕女……何止是鬼魂,分明皆有肉身。

有人说,看这里开发的势头,不出一两年,我爷爷的坟还得迁。我问我父亲和两个叔叔,他们都不置可否,一边说要托关系不迁,一边又似乎很无奈。

爷爷啊,你在安息中,是否愿意再体会一次后人的搬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