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那些下蛋的鸡(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学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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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冷冰冰的麦卡勒斯

正要下笔写卡森·麦卡勒斯之前,在微博上看到一则不幸的新闻:85岁高龄的马尔克斯被确诊罹患老年痴呆症,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写过《百年孤独》。这意味着,作为读者的我们,将再也看不到马尔克斯的新作。同时,也意味着一位作家生命的终结。这无疑是令人悲痛的,即使是在科学昌明的今天,我们也只能期盼奇迹发生。

这么说来,疾病的确是作家的天敌。但对于此,弗兰纳里·奥康纳和卡森·麦卡勒斯或许会有不同意见。前者干脆说她的红斑狼疮是上帝的恩赐,成就了她的写作。至于麦卡勒斯,她的风湿热或许也在其文学生涯中做过点什么——超乎常人的敏感,孤独与疏离,畸零人哥特式阴暗又丰富的内心,或许就源于肆虐于麦卡勒斯血液中的病毒。

假如不是15岁时父亲送的一台打字机,假如不是在纽约地下铁把学费丢掉,麦卡勒斯也许将只能作为一个平庸的音乐家在历史中显现,或许干脆湮没于历史。但她利用了那两个偶然,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夜间写作班留驻,并最终以一部《心是孤独的猎手》跻身文坛。写下这部小说时,她才23岁,这是一个令太多写作者绝望的年纪。

这不胜枚举的绝望者之中,就有她的丈夫,利夫斯·麦卡勒斯。这个男人是个失败的作家,却发现了麦卡勒斯的惊人才华。然而对他的人生而言,却难说是幸事——疾病是卡森的陪嫁,利夫斯要照顾她多愁多病的身体;成名后,他要生活在她的光环之下,彼之光环、他之阴影,何况卡森是个虽然疾病缠身却热衷于社交活动的女子;以及她的不忠,当她爱上作曲家大卫·戴蒙德后,利夫斯不得不目睹婚姻的破裂而伤心欲绝。虽然他们复婚了,但利夫斯还是在卡森死前一年,在某个小酒店逼仄的房间内自杀。他的作家妻子至少是凶手之一。更准确地说,是卡森·麦卡勒斯病态的心灵,在利夫斯的通往死亡之路上推了一把。

在那次永恒的死之前,利夫斯曾经把自己悬吊在自家院子的树上,却因为重力问题未能如愿。看看麦卡勒斯目睹这一幕后说了什么,“劳驾,利夫斯,如果你必须自杀,去找个别的地方,看看你对这颗梨树做了什么。”那时,一段因为承受不住利夫斯体重而折断的树杈静静地躺在地上。那一刻,她像自己笔下的罗锅表哥一样残忍得没心没肺。

她让“麦卡勒斯”这一姓氏不朽了。于是这成了她对丈夫的所有贡献。那一刻,这位杰出的女作家释放了她内心的残忍,活生生的。这或许可以做为注脚来解释她笔下的人,何以多是聋哑和肢体残缺者。作为读者,你我只能通过阅读去接近作家的视角,那是属于一个病人的角度,一双患病者的眸子所看到的畸变而无望的世界。却依然能刺痛你,并让你无法忽视她灼灼的才华。哪怕那才华蒸发出湿毒与高烧的气息。

我是从《伤心咖啡馆之歌》认识麦卡勒斯的,正如从《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结识福克纳。这两部小说有种类似父女的神秘传承,连人名都酷似,前者的主人公叫艾米利亚,后者则叫艾米丽,但神似的,是两部小说阴郁的哥特式氛围,后者描摹这种氛围的本事,显然是从福克纳那儿学来的。

更巧的是,两部小说的译者是同一个人,翻译家李文俊先生。多年前,李文俊在文学研究所的图书馆发现了麦卡勒斯,借书卡上只有一个人的名字:钱钟书。“我想,既然钱钟书借过这本书,一定有他借的理由。”这之后,李文俊翻译了《伤心咖啡馆之歌》,于是我们读到了麦卡勒斯,并沉浸于她笔下的孤独、绝望与畸形的爱之中。

50岁时,被心脏病、乳腺癌、中风和骨折簇拥着的麦卡勒斯死于脑出血。留下了一部未完成的自传,《照亮及黑暗之光》。书名似乎昭示了什么,那几乎是一根火柴的燃烧过程,如同她短促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