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奥运正酣时,有关国羽“消极比赛”(国际奥委会定论)事件成为热点。那对运动员被其组织在官方说辞中“谴责”了一番,就好像消极比赛是她们个人行为似的。这则荒谬的声明,让我想起著名的“Catch-22”,也就是约瑟夫·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
笔者曾有十年的体育新闻编辑从业史,自问对这个圈子还有些了解。即便不了解,以常识也可作出判断:两个运动员是不大可能敢逾越组织自作主张的。假如你非外宾,自然知道“组织”对于个体而言意味着什么。假定她们的消极比赛是自行决定而无授意,结局一定凄惨。反之,听了组织的话,也并不乐观,默认个人行为成了唯一选择。这个黑锅不扛的后果,聪明如你想必稍动脑子便知。此事已很接近Catch-22了,机械而冰冷并人性阙如的体制就好比一台绞肉机,弱势的个体总难逃被加工成肉馅的命运,可你听说过绞肉机自己把自己绞碎的事发生吗?
就是这样。在《新牛津词典》中,“Catch-22”的名词解释是这样的:进退维谷的局面,叫人左右为难的情况:[用作修饰语]a catch-22situation 源自约瑟夫·海勒1961年的同名小说,该书的主人公为了逃避危险的作战任务而装疯,可是逃避的愿望本身又证明了他的神志清醒。书中的主人公约塞连是飞行员,负责轰炸任务,出于对死亡的恐惧而拒绝去驾机轰炸。而军规是这样说的,不执行任务也可以,但你要证明自己已经疯掉。当约塞连证明自己疯掉后,军规的补充解释说:能够证明自己疯的人恰恰说明自己没有疯掉。所以,约塞连必须继续执行轰炸任务。你看,世界就是这样荒谬如斯。这与某些“灾难深重”(契诃夫《第六病室》中语)的精神病院如出一辙,医生的逻辑是:精神病患者都说自己没疯,但如果你承认自己疯了,那只能证明你和医生的诊断一致。
二战中,约瑟夫·海勒曾作为空军侧翼投弹手,在1944年5月到10月期间执行了六十次投弹任务,每一次都有被德军击落的危险。正是这些亲身经历,激发了他的创作欲望,约塞连的内心,正是约瑟夫·海勒对于自己内心的描摹。在这本书中,战争不再是正义与非正义的简单划分,而是体制伸向个体的机械手,海勒告诉人们,炮弹摧毁的不仅仅是生命、文明与建筑,它同样毁灭了人性和人心,只是结果有所不同,前者是化为齑粉,后者是被固化、僵化,丧失思考能力和求生以及摆脱恐惧追求自由的本能。简言之,海勒借助他的笔完成了一次对体制的控诉,世间罪恶种种,无一超过将活生生的人变成机器的体制之恶。因此在这部被界定为“黑色幽默”的小说中,不存在传统意义上的英雄,可说是一部反英雄之作。但海勒肯定不这么认为,胆小鬼约塞连毫无疑问就是他认可的英雄,没错,他害怕死亡,但他最终因为恐惧死亡的动力战胜了对体制的畏惧,成功逃脱,在中立国瑞典栖身。
海勒本人除了忧郁敏感,还有顽童心态。这大概是他能写出这部著作的内因。这位不苟言笑的作家,却在冬天搜集雪球,贮藏于冰箱里,夏天时,这位父亲偷偷拿出黑乎乎的雪球,把它们投向自己的孩子。而海勒的前妻也在有意无意中践行了他的黑色幽默,死前给女儿留下遗嘱,竟然是“永远不要告诉你父亲他最爱吃的陶罐熏肉的菜谱”——
海勒的女儿执行了母亲的遗嘱,但在海勒逝世之后,她把菜谱印在了《约塞连长眠在此》的结尾,以此缅怀父亲。这是有关约瑟夫·海勒的,最后一条黑色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