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西班牙文化地图(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在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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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七月奔牛节

记得初学西班牙语时,老师就说过,世界上最疯狂的节日都出自西班牙。这话想来无可辩驳:西班牙的节日名目千奇百怪,庆祝活动中也确实透着一股疯劲儿。举个例子说:瓦伦西亚的火节,人们在全城各处焚烧两人高的人偶,简直就是纵火节。还有八月的扔番茄大赛,人们用上几千公斤的番茄互相攻击,直到每个人都浑身上下全部沾满番茄酱,整个城市浸在一层厚达膝盖的烂番茄铺成的地毯中为止。但是,所有一切节日中最为疯狂、也最为知名的,依然当属七月的圣费尔明节,在西班牙北部小城举行的一个为期九日的狂欢节,它的另一个广为人知的名字是“奔牛节”。

一个人若不是醉昏了头,便是索性已经疯了,才会想到冒着生命危险跑在一群野性大发的公牛前头;令人称奇的是,世界上竟真会有那么多不要命的酒鬼和疯汉。每年的七月六日至七月十四日,这群地球上最玩世不恭、胆大包天、不把自己的安全当回事的狂人们,悉数集中在这个人口不到二十万的小城,冒着生命危险在六头公牛面前领跑,把这些待宰的牲畜们从市政厅引入斗牛场。狂欢节由每天上午的奔牛、下午的斗牛表演和夜晚的嘉年华活动三部分组成,但是最重要的当然是每天八点准时开演的奔牛活动。从市政厅到斗牛场的这段路程被称为“奔牛之路”,位于狭小的潘普洛那旧城区,全长只有不到一公里。事实上,若是一切顺利,牛儿们乖乖地追着自己面前的敢死队前进,不掉头,不转弯,也不野性大发地去袭击两边围观的人群,整个“牛追人”的赛跑也不过持续四分钟而已;然而,为了追求这把生命挑在牛角尖上的、几分钟的生死刺激,每年还是有成千上万的人参加这一活动,另有数倍于这个数目的游客,流浪汉,小偷,酒鬼和一切喜欢扎堆凑热闹的各国人民跑来观看这一盛典。所有的这十几、甚至几十万人,把小城挤的水泄不通,成千上万的人不得不在一整周的时间内天天露宿街头。

我们是在7月8日的凌晨三点到达潘普洛那城的。一下车,我们简直忍不住要去看表,确认一下这到底还是不是我们所以为的“半夜三更”。

整个潘普洛那市已经变成了一座不夜城。全城所有的人都醒着,喧哗声简直震耳欲聋。临时搭建的游乐场通宵开放,凌晨四点,醉醺醺的男女们在海盗船上兴奋地尖叫,四处搭起了流动的帐篷,舞蹈音乐震得地面都在发抖,吉普赛小贩扯着嗓子叫卖他们的吉祥物,烤鸡的香味在夜空中飘荡。街道上充斥着游行的队伍,主要由酒鬼和痞子组成,勾肩搭背,摇摇晃晃,嘴里含混不清地唱着歌。满城已经被一片白色的海洋所淹没,所有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穿着圣费尔明节的节日服装——白色的衣裤,脖子上系一方红围巾,颜色鲜艳的像斗牛用的红布。这是庆祝圣费尔明节的服装,也是奔牛者的传统衣着,脖子上的那一袭红色无疑增加了奔牛时的危险性,也为这项活动再添了一重刺激。

人人手中都握着酒瓶。这一夜,大约消费了小城平时一个月分量的酒精。地面上湿漉漉的,像是刚下过一场啤酒雨,时不时地,远处传来“哐”的一声,一个醉汉又砸碎了某个酒瓶。最糟的是,由于厕所供不应求,许多人不得不“就地解决”,更不用说随处可见的呕吐物,城市中弥漫着一股公厕的气味。

不到六点,人群就开始向奔牛之路涌去,从市政厅到斗牛场的道路早已被三层栏杆层层围住了,奔牛者站在围栏内,看热闹的安全地站在护栏外远远观望。参加奔牛无需任何门票或者授权,只是一项出于自愿的玩命游戏,想要加入,只需弯腰跨入围拦内即可。理论上,参加奔牛前最好接受至少一个月的训练,练习在危急时如何用一个圆筒引开牛的注意力,牵引着公牛改变攻击方向,借此脱身的保命之道;但事实上,每年参加奔牛的无数大军中,真正受过训练的只是极少一部分西班牙当地人,而更多的则是外国人喝了一夜酒之后的一头脑热,也难怪为何统计数字显示,每年奔出事故来的从来都不会是当地人。

到了早上七点半左右,奔牛之路上已经站满了白衣红巾的参加者,有许多是喝多了酒一时兴起才钻进了围拦,看他们站在石子路上摇摇晃晃的样子,真让人替这些人捏一把汗。旁观者也不那么清醒,扒着栏杆满嘴胡言乱语,喃喃地表扬着奔牛者的勇气。偶尔也有理智尚存的西班牙人,拼命力劝围拦内的朋友激流勇退。例如我旁边的一个男人,从他的朋友爬进道路内侧的那一刻起便没停止过唠叨。

“生命是神圣的,上帝给了你生的机会,你不能如此不珍惜自己的未来,你还是独子,需要考虑自己对家庭承担的责任……不要再作出会令你的家人哭泣的事情来了,乘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一定会认为这是神父在教育什么前科累累的罪犯悬崖勒马,及时忏悔。围拦内,那年轻人终于不胜其烦,扫兴地爬出了奔牛之路。

在另一边,一个姑娘紧张地站在跑道内等待,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她的朋友在栏杆外为她打气。

“握住我的手。”她哀求道,“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直到最后一刻!”

对方抓着她满是冷汗的手,像丈夫守着她即将临盆的妻子。两人随即展开了一场关于是奔还是不奔的严肃讨论,逐步上升到女权主义和人生的意义的高度,那女孩始终像即将上刑场一样紧张。说了三十分钟的大话后,她终于在朋友的劝说下爬出了围拦,奔到一边余悸未消地干呕起来。

我们既然并不打算作出以命戏牛这等壮举,便也对此相当地不以为然;必须承认,我们确实不能体会那种即将站在牛角尖前的紧张感,然而,现在才七点,牛儿们大约还在睡觉,因此这段对话发生得相当不是时候,令我只感到西班牙人性格中那种极端的夸张。

不过,在奔牛节这段特殊的日子里,需要冒生命危险的并非只是参加奔牛活动的志愿者们。所有在这段时节进入潘普洛那市的游客都是勇气可嘉的冒险者,必须面对日夜颠倒的生活方式,露宿街头的流浪生活(所有的旅馆早在一年前就都被订满了),在垃圾堆中打滚的日日夜夜,还要和牛,小偷,流氓,防暴警察,以及,最主要的,和其他看热闹的人群,进行持之以恒的搏斗。

七点半左右,围拦外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的站满了人。为了争抢最佳观赏视角而发生的小冲突随处可见,人们用各种语言互相谩骂,推推搡搡,指手画脚的同时鼻子里喷出酒气。我们正在庆幸自己来的早,抢到了第一排最靠前的绝佳位置,一群警察凭空冒了出来,勒令我们后退到第二层护栏之后。此话一出,已经在此站了近两个小时的人们都群情激愤。“为什么?”

警察不耐烦地挥着手说,第一层围拦是给奔牛者躲避牛的攻击用的,若有人被牛追的无处可逃,便还有翻入护栏这条保命之道。

然而,大多数人听了解释,依然固执地扒着护栏不放手。这可是花了一早上才抢来的最佳位置!“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早说?”许多人不满地质问。

“刚才我们还没上班……”警察倦意朦胧地回答。

少数人无奈地离开了,但大部分游客仍不死心,非要留下来和警察争个是非;防暴警察似乎早料到会有这招,看看表,不由分说掏出警棍开始挥舞,人群被驱赶地四处奔逃,转眼间一溃而散。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被警棍驱赶,但愿也是最后一次。

于是我们被赶到了第三层护栏的末尾,除了前方的无数人头之外什么也看不见。许多年轻人仍不死心,开始沿着墙壁攀爬,层层叠叠地爬上了街道两侧的阳台,窗阶或屋顶。没有屋主出来阻止,当地人早就逃出城避风头去了;于是这伙亡命之徒便在烟囱上盘腿而坐,视野是开阔了,只是那摇摇欲坠的样子实在看的人心惊肉跳。

我受到了这伙狂人的激励,冒着被踩死的危险,以蹲姿向前一寸寸挪动。恰好有个女人适时地呕吐起来,周围人纷纷嫌恶地后退,我则一往直前,终于成功地坐到了护栏背后的空地上,肩上被踩得鞋印遍布。

时钟敲响八点,这一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来了。站在奔牛之路上的敢死大队攥着拳头,脸色比身上的衣服更白;阳台上,屋顶上,水管上挂着的看客们都屏住了呼吸。不知是谁第一个发出了欢呼(或者是惊呼),牛群出栏了。

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像是某种快镜头的播放——人群立即拔足飞奔,那没命地向前逃窜的势头,并没有我们所想象中的那种潇洒与豪放。少数人象征性地跑了几步,便纷纷一个鱼跃跳出护栏之外,躲在安全的范围内惊魂未定地喘息;剩下的人则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继续向前,看那架势,这绝对将是他们的人生中跑得最快的破记录的一刻;由于我几乎是坐在地上观赏,便只能看到无数穿着白裤子的腿如树林般,在我的眼前飞掠而过。只有极少数人保持着和牛不远不近的适当距离,这才是真正的勇者,也是货真价实的亡命之徒;至于那些一开始就临阵脱逃的,我个人认为,他们的勇气并不比我们这些观众来得更多。

几乎在人群都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的时候,六头公牛才悠悠出现。牛儿们外形优美,体积壮硕,并有着一份人类远不能及的优雅。它们似乎对追赶面前的人群没有丝毫兴趣,只顾低着头,踩着有韵律的步伐,按自己的节奏小跑步前进,一副不耐烦的神色。它们似乎比我们更加清晰地体会到了人类这种没事找事的无聊之处。

牛群的出现引发了奔牛大队新一轮的加速;更多的人逃出护栏;牛群跟着人——而非追着人,在观众的视线内慢慢消失。整个过程持续了不到半分钟。今天的奔牛活动,以一种快得唐突的方式,就这样结束了。

八点十分左右,几千看客开始慢慢散去,身着制服的志愿者开始收拾牛粪和空酒瓶,散水车沿街清扫,而看完了奔牛的人们则倒头席地就睡,有睡在商店台阶上的,公园长椅上的,也有睡在人行道树下的,许多人只在身下铺张报纸。看样子,大家都已经习惯了节日期间的风餐露宿,昼伏夜出,正等待着新的一夜,等待着又一轮狂欢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