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探险家要的是世界的心脏(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在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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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造访最后的乌托邦

黎明之城

对已甚满于目前所有的世界的人,黎明之城显然没有什么存在的理由。

黎明之城要成为一座世界之城,所有国家的民众,都能在和平与进步的和谐中生活,超越一切教派,一切政治,和一切国界。

黎明之城的目的,是实现人类大同。

The Mother,1968年8月

Auroville,或黎明之城,或阿罗新村,应当是世界旅行者的最后一站。就像这个乌托邦的灵魂人物“The Mother”所说的那样,如果你觉得外部世界足够美好,那么这里不属于你。继续探寻吧,继续摸爬滚打,沾沾人间烟火气,血水里泡泡,脏水里滚滚。比如我,我要在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乌托邦仍健在并运转良好后,安然离开,兴冲冲回到世界上去,仿佛哈姆雷特王子的好友霍拉旭,“在残暴的尘世中忍痛呼吸”,并向读者们,细说它的生平。

印度乡村网络的一环

出租车驶离本地治里,整座城市开始解体。旧日的法式殖民地建筑被越来越多的城郊地带所替代,主干道上的一方路标指向曾被海啸凌虐后的海滩。继续前进,浓密的热带植物群横亘在腰果种植园与牧场之间。远离海岸,向位于高原的目的地前行,广告牌与宣传栏的数量逐渐减少,最终在到达Auroville的中心区域后彻底消失。

城乡结合部被抛在身后,我们进入了印度的乡村:红色土地上拥挤地站立着高大的榕树、马占相思树、沙柳。繁花遍地。然而又不全是:通常只有一两层高的建筑物低调却造型奇特,在这里,100多个社区和共同体组织看不到界限。

Auroville让人迷惑,我们在螺旋状的红土路上绕行,这让村庄看上去方向不明,面积无法判断。平静而不失生趣的画面次第冲入视线,尽管车辆的噪音和游客们的装束时不时会提醒我们,本地治里那座殖民海滨城市的生活远非遥在天边。

虽然Auroville是国际化的地球村,但它始终是印度乡村网络中的一部分。周边乡村网络当中的许多村民就在Auroville工作。几十年来,Auroville一直提供着工作机会与多可能性的人生机遇。当地人告诉我们,他们视这里为“人间天堂”。

“全天下的水要汇到一处”

1968年本是青年亚文化从全球各处爆发,与主流意识形态对抗,改变逆流而下的世界的年代,却有5000余名来自124个国家和地区的理想主义青年悄然来到南海一隅,信誓旦旦地要在旧世界里建设新天地。他们把各自国家的一抔土带到此地,混在一起,口念誓约:“黎明之城将是人类大同社会的现实版,是进行物质和精神探索的真实范例”,而奠基者坐席上,一位高瘦的中国老人铭记了这一切,他叫徐梵澄,鲁迅的高徒,在此地静修与服务了整整27年。

1969年,一个让世界史激动的年份,一群来自法国巴黎的理想主义青年,集资买了辆破旧的大巴车,一行30余人穿越欧洲、中东、南亚大陆,历时3个月,抵达此地。彼时,他们除了青春一无所有,此时,他们垂垂老矣,除了自由、安宁、智慧与快乐仍一无所有。他们是风里来的人,动手建造了这座风里来的城镇,45年,沧海真的变了桑田。

截至目前,Auroville已有2200余固定居民,混杂有45个国家和地区的人,多元的文化背景由共同的精神追求所整合,人们过着集体生活,但全然没有消泯个性的痕迹。城镇包括约1/3的印度人,1/7的法国人,1/7的德国人,较多的荷兰,大约60名北美人,40个俄罗斯人与少数的以色列、阿根廷、罗马尼亚、中国、日本、埃塞俄比亚、阿尔及利亚、哥伦比亚和墨西哥人。这个人类共同体共创理想生活方式的范本,引来不少专家学者的调查研究。印度著名记者和作家Akash Kapoor就是在这里生活多年,写下了《成为印度》(Becoming India)。

可再生能源、环保和公平贸易

Auroville不是《荒野生存》里那个供年轻人避世的桃花源,它从未停止建设性的尝试。最初,人们开荒辟壤,在树上建屋,住在草棚里。改造碱性土地,把只有一棵树的不毛之地变成了拥有两万多棵树的绿洲。全年只有两个月下雨,常年高温,水资源匮乏,人们打地下水,甚至从喜马拉雅高原引水到此地。

印度能源匮乏,尤其电力不足,时常断电,已是多年旧疾。为解决这一问题,Auroville从未停止尝试。它最具代表性的技术创举之一:风力泵,在1972年安工。这一可再生能源的应用随后被输出到印度各地,遍及南亚次大陆。后来,科技研发中心发明出了光伏太阳能发电装置,它可以使特定的单位组织与农场按需自行制造能源。在Auroville,居民们实现了能源的自治与自理。

Auroville的建筑师密度,是正常城市的五倍。由于城镇给予了相当大的自由,这里几乎成了建筑魔术师们的表演场地。与大城市中妖孽丛生的建筑混搭不同,Auroville的格调是统一的:未来主义,但实用、简约,纯手工,无污染。大部分既有建筑,使用压制而成的、未经烧制的土砖为建筑材料。这些建筑远远超越了某些国家推行的“绿色建筑计划”的指标。

印度是一个水质较差的国家,在首都新德里,水龙头的水用来刷牙都有腹泻危险。但Auroville的水却是洁净的。2008年,一个尝试种植有机农作物的组织Aqua Dyn与邻近的村子合作生产了dynamised water,无偿散发给Auroville的各个小食堂里。众多诸如此类的组织,为居民提供有机食物,绝大多数是素食。Auroville的目标是实现最大程度的自治,实现自给自足之余,他们的环保意识更倾向于努力杜绝浪费资源。

在我们走访过的手工造纸工厂、服装工作坊等地,人们从不提及“公平贸易”。因为在这里,公平贸易是天生的,无需从概念开始进行改造。在他们看来,公平是贸易的基础,而非最终目标,它基于对人与人的能力的尊重。无需任何倡导,他们使用当地女性村民,培养手工艺人的领导能力,辅助他们发展自己的生存之道,对工作时长和强度没有任何硬性指标,使用包括一针一线在内的环保材料就更是天经地义……

精神共同体

Auroville是个精神共同体。和所有乌托邦一样,它靠共同信仰维系。这信仰并非共产主义或宗教,而是以不持有和“give,not take”为核心的印度瑜伽精神。

我们遇到的第一个Aurovillian(黎明之城居民)是将我们从金奈机场载到Auroville的出租车司机。他是肤色黝黑发亮的本地人,一路放着印度歌舞片儿里的那种欢天喜地的音乐,摇头晃脑,当我们问他是否可以找首悲伤的印度歌给我们听时,他想了半天,说:印度没有悲伤的歌,即使是悲伤的歌,在你们听来也是快乐的。他的手指甲上染了丹蔻,据说是一种习俗,夫妻互染,以示同心。他的方向盘前,摆着一个年迈女人和男人的肖像。

Auroville的偶像崇拜?来自中国的我们天然地对此反感起来。更何况司机指着年迈女人说:这个,The Mother。我们暗地交换眼神,莫不是进了邪教组织?

那,另一个老人就是The Father咯?不不不,这个,Sri Aurobindo。原来,他就是与泰戈尔其名的诗人、精神哲学家和瑜伽大师。1951年,鲁迅的高徒徐梵澄先生远渡重洋来寻求的精神导师就是他。这里的居民虽带着世界各地的信仰基因而来,却摒弃了宗教,只信奉人与世界的神圣性,专注灵性的提升,城邦选择自己的居民,就像洁净的水源,为建立一个乌托邦式的新体系打下牢固的根基。

在黎明之城,我们希望了解各行各业的状况和人们的生活状态,于是在媒体中心负责人的引荐下,陆续拜访了这里的城市规划师、手工造纸厂主、服装设计师、学校教师、森林实验员、瑜伽教师、建筑师、农夫……在这里,你可以选择任何你想做并能胜任的工作,但所有工作都只能得到2000卢比(约合200多人民币)的基本生活费。即使管理一家工厂,收入也是七成归集体,三成用来付工资和再运转。居民的物质所得很少,需求更少,快乐、智慧、创造性和幸福指数却很高。

除被我们的相机捕获的人,我们还见到了城邦最年迈的居民,一位80多岁的老妇人,她坚持每天在Matrimandir的花园里劳作;会说中文的Eric看上去很年轻,却已在此地工作了12年,他奉上沁人的柠檬水和印度茶,以及一摞中文书和材料,其中有徐梵澄的《南海新光》和一位中国义工翻译的黎明之城小册子,而第二天,我就见到了这位义工同胞,刘丽君,一个戴着草帽挽着裤脚晒得好像越南人的前青年大学教师;在The Mother的生日纪念仪式上,露天剧院的坐席上,人们集体冥想,从绝对的黑暗到视网膜跳进第一线黎明曙光,年迈的老嬉皮光脚踩在土地上久久绕行,皮肤皱褶,眼神温煦,孩童般的微笑里溢满60年代的天真;而一个来自四川的中国大家庭正忙着与大金球合照;更多的是从1968年起就褪去嬉皮外壳的隐士,比如著名实验建筑师安德烈,一位初愈的犹太老人,从1968年起就扬言要在印度呆一辈子,在将我从实验植物园载到别处的途中,说起半世纪的人生,云淡风轻;一个对政府完全不信任的俄罗斯家庭;一个留着朋克头背着吉他雌雄莫辨的青少年、做义工的大学生们、骑着摩托车整日穿行在螺旋小道上的嬉皮游客;而真正的老居民,早已铅华洗尽,神态安然,你几乎一眼就能从人群中分辨出他们……

“在黑暗的松林里,风解缚了自己……”

“在黑暗的松林里,风解缚了自己……”在Auroville,清早,我和太阳一道被布谷鸟和猫头鹰吵醒,突然就明白了聂鲁达这句诗的意义。谁能束缚得了自由来去的风?我恍然:只有风自己。只有当风决定解缚自己,它才真正地自由了。

人如何获得真正的自由?只有人自己解缚自己。Auroville就是为这样的人们准备的地方。在这里,人决定解缚自己。从物质中,从欲望中,从大城市的梦幻中,从自我那固若金汤的堡垒中——自我永远是解缚运动的最后一环,而当你完成对自我的释放,你要重新找到只属于自己的坚信不疑:宗教、学说、艺术、爱。人类大同,世界和平。而后,即使在坚硬而狭小的果壳里,你也是宇宙之王。即使在残暴的尘世中,你也能立地成佛。Auroville的居民不是斗士,他们不渴望改变世界,只渴望改变自己。而当每个人都完成蜕变,世界已经被他们改变。

1968年的青年是幸运的,创造了年轻人第一次从全球范围内改变世界的历史,他们也是迷惘的,少有人有体系有建设性地去思考这个问题:改变旧世界之后,该如何在“他们”的系统中继续自由之梦,如何落地去过寻常生活?懵懂中,他们再次被滚滚向前的世界潮流淹没。如今我们经历的,也许正是1968年那些来自西方世界大城市的年轻人所经历的。而从那股潮流中流向这座开源乌托邦的建设者们,也许是可供参考的“人类未来理想生活方式”的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