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写于去年冬天。
去年冬天的上海特别冷,最冷的时候,我和Sadiea Lupin走进一家家殖民时期的大厦建筑。采访并不顺利,直到最后一刻,终于有人对我们说话,甚至做我们的导游。汉密尔顿大厦,也就是福州大楼,我爬到最顶层,坐在古堡前的黑色铸铁花饰门前的石头台阶上,旁边是一行写在条状吹塑上的花体字:Jesus was a lonely boy。我爱上海,从来没有因为离开而停止对它的爱,在那一刻,我对它的爱达到了顶点。
竟也时隔一年了,难以置信,从来没有哪一年像这一年那样快。从来没有哪一个冬天,像这个冬天这样暖,甚至,这样热——
——“在隆冬,我终于知道了,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只有从心里发出的热,会像一个夏天那样喧嚣,从隆冬里钻出芽儿来。
在上海,体量巨大的公寓楼出自蜚声国际的建筑设计师手笔,每每把人带入身处芝加哥的幻觉。它们构成了城市意象的一部分,是容纳百千户人家的密集复古空间,形如迷宫,其中诡异传奇心酸温暖,不亚于骆以军虚构的“西夏宾馆”。它们是零散分布在城市各处的隐秘空间,路人走过觉其宏伟,楼下门卫森严把守,很少有人真正进入其中。历史自豪感、建筑师的不朽声名、历史纹理中的跌宕传奇、生活的窘迫寒怆、与高效的都市法则相悖的迷宫性,让它们显得如此矛盾。在此,都市漫游者带领你进入其中,一探究竟。
上海是一个充满门的地方,城市由建筑和街道构成,这是它与其他城市的共性,可它最特别之处,就在于建筑与街道之间,都被各种或漂亮或恢弘或破败或隐蔽的门封锁起来了。街道和建筑之间,没有了桥梁。你走在街上,看见建筑物或兀自巍然高耸,或欣然可爱近在咫尺,它们都只作为景观而存在,与你并不发生关系,就像橱窗里的假人,即使发出再炫目的光芒再美妙的微笑,也不存在体温一样。大多数时候,你甚至连抬头看一眼它们都会成为一致向前的人潮中的异类,更何况,更多的大多数时候,通往一座建筑的只是一道窄门,一道破败的窄门,伪装成一个小胡同或小门房的样子,可你一旦走进,会发现置身庞大的环形迷宫中,一座承载着人生全部悲哀的建筑物就这样像被炸得里外翻卷出来的内脏一样暴露在你面前,你不敢看,甚至不敢呼吸,另一种生活以压迫性的强力逼近了你,你逃离。你来到了大街上,大都会的伤口仿佛就这样轻轻合上。可你知道它就在那里汩汩流血,运作如常,承载着人生的全部悲哀。
上海人住在哪里?如果你去租房中介看看,会发现这个城市的可居住空间,与其他城市不同的是多出这样几种分类:新里、旧里、老公寓、老洋房。老公寓是最神秘的。谁会住在汉弥尔登大厦呢?第一次踏进那扇旋转大门,我担心自己会迷失其中,无法走出来了。而当你站在天台上,眺望这栋大厦的另一面,你会发现你面对的是希区柯克电影《后窗》里的那个长镜头。人生的全部悲喜都在这里共时上演,夜色温柔,每个窗口都充满了叙事的欲望。
这就是都市漫游者眼中的上海。充满了历史自豪感的人们栖息于此,生活在逼仄空间中,对抗着浦江对岸那魔幻都市的另一半的金刚之身。百年的历史纹理和建筑师的鼎鼎大名是他们自豪感的来源,而怀着与居民相似的自豪感的城市规划的权力所有者,也选择了将它们滞留封锁在那座并不明朗舒适的空间中。它们将被遗忘,成为地标和城市意象的一部分。
汉弥尔登迷宫大厦旧闻
深冬的上海空气里满是湿寒,汉弥尔登大厦深长的内廊里并无一丝暖意。柚木地板吸吮步履带来的细雪,穿越曲折的走廊,一路经过半废弃衣柜鞋柜厨具马桶牛奶瓶,甚至在昏黄灯泡下打摆的吊环和蒙着黑布的轮椅,就像穿越一座重庆森林。我们管这样的大楼叫迷宫大厦。
老陈和太太刚刚吃过午饭,踩一双破洞脱线的老棉鞋,在内廊的炉灶边洗碗。向他们打听从6楼如何去到窗外那座有鸽子飞过的天台,“我们迷路了”,我发出发出试探的邀请。而他双眼闪过兴奋的光,迅速闪回房内,再次出现时脑袋上多了顶棉线帽子,臂弯夹着本翻得卷了边儿书:《上海老房子的故事》。
从陈家所在的6楼走到窗外的天台并不容易,得先坐电梯到7楼,绕过为防狗而伫立在楼梯口的木板,穿过堆积陈年旧物的破败拥挤的走廊,方能抵达。大厦由新旧两栋楼连体而成,时差不超过两年,像一对异卵双胞胎,有着相似的外形,在建筑用途和外观上则有着些微的不同。
在建造汉弥尔登大厦时,设计者公和洋行也许并未想到这会给孩子们带来多少乐趣。半个世纪前,陈远东和他的小伙伴们从地下室跑到顶层,从新楼跑到旧楼,再从秘密通道钻到天台上,看鸽群飞起,黄浦江上雾气蒸腾,四面看去,都可见天地之间一条线。清晨,市政大楼的钟声一遍遍奏响“东方红”的旋律,他便摆渡到对岸如今的东方明珠塔下去上学,在船厂学工,晚饭后去外滩边上散步,而后如鬼的夜里他钻入汉弥尔登大厦的幽暗迷宫中,如同冒险的木偶人匹诺曹钻入鲸鱼腹中。大厦于他,是家,也是儿童乐园,是古堡,是眺望塔和花园绿地。这是他的“故乡”。
汉弥尔登大厦地处昔日上海公共租界中区,占地4600余平米,楼高两翼9层,中部14层,属于典型的装饰艺术运动主义风格。旧楼竣工后,加盖新楼,合抱成环形,商住两用,80年前,为福特汽车公司、可口可乐公司、美国新闻处等机构租用。建成后,又在马路对面建成了它的拷贝:都城饭店(Metropole Hotel),因为过于相似,许多专门考证老建筑的书籍都会把它们的图纸和构造搞混。这让陈远东觉得好笑,“这个楼(汉弥尔登)的地下室我下去过,是以前的锅炉房,用煤烧热水,大锅炉很大很高,像万吨水压机一样;而都城饭店的地下室是一个美式地窖酒吧”。
柚木地板、门上铜锁、管道百叶箱,80年来没有坏过。内廊天花板上,曾挂着一盏盏玻璃罩灯,梦幻如一张蕾丝纱,****时被红卫兵用篮球一个个打碎了,而内廊的木门,被红卫兵一扇扇拆下来去搭了鸽棚,老电梯被焊住,一切属于帝国美学的东西都被粉碎了。
副楼也就是陈家所说的新楼,被设计为office人的公寓,共66套,306个房间。解放以后,共产党接管了这栋大楼,成为共产党干部的办公楼,陈远东的父亲,长年与陈毅并肩作战,南下上海时,随军管会入住此地,后进入中央政法读书,成为新中国第一代法官。因为过于“革命”,他把最初分的两套房中的一套大房子让给了别人,从此陈家人就挤在“佣人住的”小房子里,自陈远东降生来,这房子的小和破并没变过。父亲负责没收财产,却从未想过给自己家搬点儿红木家具,用的是佣人的家具。每月的房租6块2毛1。那时,汉弥尔登住满了“南下的人”。****后,造反派的工人来了,老干部被一一批斗,很多人撑不住就跳楼了,更别提那些冲着这栋楼的层高远道而来跳楼的人。后来,经历了换房(80-90年代,上海人流行换房子,以闹市的小房子换偏僻的大房子)和出国潮,越来越多的房子被卖掉和出租,居民混杂起来,汉弥尔登内廊间的大门也纷纷叮叮当当锁了起来。
汉弥尔登大厦是戒备的,外人只能绕过保安的鹰眼偷偷溜进去。倘若拿着门牌号去找人,你很可能会迷路。在都市漫游者看来,它神秘、高贵、拒人千里;设计者心中,它是严格的理性主义产物;而每个居住者,都在用自己的意志去改造它;在老陈眼里,它是通体长满故事的活物。汉弥尔登是拥挤且不可思议的。14楼的古堡顶层,浑然一体的石梯盘旋而上,陈远东失望地发现铁门紧锁:“我小时候都会去上面玩的,每家人我都认识。节日,我们就在上面看灯,看烟火。”而他并不知道,住在铁门内的新房客是位虔诚的异国基督教徒,门上挂一条泡沫美术字:the castle(古堡),门外墙角树立着另一条,上书:Jesus was a lonely boy(耶稣基督是个孤独的男孩儿)。这个宗教秘密社团与古堡顶层的空间相遇,仿佛天赐良缘。好容易抵达天台,会有充满敌意的遛狗大叔以最严厉的威胁让你赶紧离开:“有什么好看的,赶紧走,去拍外滩吧!”在他看来,汉弥尔登的每一处空间都是私人空间,尽管挤满违章建筑的天台到处是植物、****和鸽粪,但那是他的花园绿地和眺望台,半个世纪以来,他习惯了在这片空中花园中散步,而他的狗也以为这空间就是大地和自然本身。外滩近在咫尺,汇丰银行门口耀武扬威的铜狮尾巴还带着****时的旧伤,浦江对岸的风景他看了半个多世纪,从热热闹闹的大轮船,一马平川的农田仓库,到小时候去学工的立新船厂,直至如今直耸云天的魔幻大都会。“我爱上海”,对岸的摩天大楼通体闪烁变幻地重复这个句子,这个仿佛理所当然应当被热爱的上海一点点与他甩脱关系,只有这个天台,让他感到自己还在世界的中央,当他牵着小狗散步,他仿如昔日贵族流亡异乡。
历史自豪感之外,是现实的窘迫。陈家住主楼,也就是昔日的办公楼,没有厨房,人们只能在楼道里生煤球炉,“每天早上走道都像打地道战,全是烟雾”。多年来,传言此楼要被置换,因为是历史优秀建筑,不能拆。至今未被置换的原因,大抵是年迈的老干部眷恋此地,况且此楼所属的新黄埔街道开出的置换价格极高,此外,没有地下停车库,对改造来说也是一桩棘手事。
汉弥尔登最美的私人阳台上写满传奇。独属一家的大阳台显得孤傲,让人羡慕。它属于一位上世纪20年代就跟共产党合作的国民党元老。这位跟随廖宗凯打仗的国民党****老将军,战功赫赫。上海解放后,得了份上海参事的闲职,居于此地,有7房姨太,前6个生的全是女儿,独7姨太诞下一子,名唤马利。马利生得英俊而顽劣,**********时期也不收敛,国庆节时,在延安中路外滩边上,得了个罪名:“调戏女警察”。红卫兵早就想收拾这个高帅富,判了他死刑。彼时老将军病危,要见儿子一面。一面之后,老将军死掉了,马利也被枪毙了。****甫一结束,家人为老将军开追悼会,有人往汉弥尔登大楼底下放了一个巨大的花圈,送花圈的是当时的中央军委主席粟裕,放话说花圈一个月不许动。十年的积郁都在这花圈里了。
虽然曾在批斗中做了红卫兵团长的陈远东与父亲划清界限,差点逼得双亲跳了楼,如今的他还是保留了过去年代最好的东西。他在交通大学做行政,碰到对老建筑感兴趣的学生,他会把一栋栋的故事一路讲下去。在外滩散步,碰到对殖民建筑指指点点的人,他就主动上前做导游讲解一番。
由于大厦的造型,从7楼开始,空间按比例压缩。7楼每个房间仅约7平米,最初是给公务人员,也就是扫地、看门、开电梯的单身们居住的。大楼被没收后,公务人员每人分得两间房,打通中间,变14个平方。他们买不起拖鞋,穿木托跌(木屐),在房间里走过,“嗒嗒嗒”得响。新楼公寓则是另番景象,红色的老式嵌条里刻写着老上海的优雅。陈远东至今还记得小时候,部分公寓被分给一群设计院单身大学生,某间房住着一个爱拉小提琴的哥哥,琴声响起,回音袅袅,原本身形酷似一架手风琴的汉弥尔登,层层叠叠的房间如同琴厢,每个房间都被奏响了。那是汉弥尔登最静谧美妙的时刻。
1985年,陈远东的新婚妻子去了德国慕尼黑留学,大受震撼,说要过好日子,不要孩子。尽管如此,多年后,他们还是有了儿子,由于晚育,58岁的他,儿子才17岁。如今,诸多同辈人都出国了,汉弥尔登的老邻居们,也纷纷买了新房搬走了。而他们一家人还是像植物扎根一样住在这里。习惯了在内廊里做饭,习惯了在长长的内廊中穿行,就像穿越邻居们的杂物间,他舍不得走。他总是想,如果他是一个超级大富豪,他就把整栋大楼买下来,让它全都恢复原来的样子,“然后我就让大家来参观”,他说,“如今好建筑实在太少了”。
2013年冬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