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底,我交了毕业论文。琢磨着房租比来回机票贵,答辩前又没什么好干,便交待彻底,离开了東京。
第二年春我回去两次:答辩,游玩;拿毕业证,游玩。每次行程只有两三天,每天都兴奋得睡不好觉。
《東京归人》,就这样定了,我在记事本上大笔一挥,写下几个不怎么好看的东海棠体。六年生活经验用来组织旅行,不是出走,而是回归。
K之家(K's House)
K之家在全日本都有分店,東京有两间。我住的蔵前店在大江戸線和半蔵門線的交点上,周边无甚生气,交通还算方便。
丢下行李,马上去高田馬場,早大生的大后方。嘉穂带我进了一间她很喜欢的店,叫做鼹鼠食堂(もぐら食堂),既可就餐,也可喝喝咖啡打发时间。甜品尤其用心,像早先在《早稲田》提过的“三橘”。曾说“三橘”令我想起嘉穂,写到这里方明白缘由。
嘉穂听说K之家八人一房,都不认识,顿时花容失色。我连忙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特别好。
住个青年旅馆,在她眼里就是冒险家了。
脑海中掠过我下铺的印象,像座废弃古堡。衣衫鞋袜枝叶繁茂,人不见床也不见,一大把充电器的藤葛正入侵邻床的围墙。而对铺的澳洲人在这儿做了一阵子导游,现在天天窝着玩电脑,哪儿有wifi信号他最清楚(日本的wifi不知是否都这样闪缩。不过人人都有无上限的3G流量,所以不大计较)。
这些自然不好告诉嘉穂。
干净漂亮倒是不假,而且由于屡受好评,K之家的员工干劲十足,精益求精。干净这个词为什么有个“干”字呢?看他们的浴室就知道了。干的,才显得净。
晚上我在走廊里遇上睡在门边的卷发男,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築地鱼市,第二天凌晨四点起身。我最怕行军一样的旅行,加上单纯善良的男性容易误会这是某种许诺,只得推却了。
就此损失一顿丰盛的早餐!
麦当劳,还是便利店?
麦当劳和便利店,吃腻一边去另一边,循环往复,这就是東京的早餐。新鲜的金枪鱼刺身盖浇饭(まぐろ丼),只有築地才有,可能还会遇上蔡澜。要不就住个正儿八经的酒店,日式套餐西式自助餐任君选择。
但我没去築地,也没住酒店。早上八九点的光景,如果能见着个开了门的拉面店那真是中彩票了。
便利店的选择按说比麦当劳多,热的有包子(普通的肉馅儿和想象力过于丰富的比萨馅儿巧克力馅儿等等)、炒乌冬炒米粉、肉酱意粉、炸猪排饭,冷的有三明治、面包、饭团、凉面。但是看下价钱,又好像是麦当劳的选择比较多了。200日元一个汉堡一杯饮料,天天排着队呢。我为什么这么清楚?因为在麦当劳打过工。每天都来的这个OL要冰拿铁加糖,这个サラリーマン[1]的黑咖啡不要盖子,这个妈妈就算免费也不会把小可乐换成大可乐,全部都记得。
勤劳的人们吃垃圾早餐,化热量为工作量。
噢!
2k540AKI-OKA ARTISAN
拖拖拉拉到上午十一点,这条街终于醒来。
2k540,铁道用语,表示某地点与東京站之间的距离。这里去東京有两公里五百四十米。
AKI-OKA,秋葉原(音akihabara)-御徒町(音okachimachi)的缩写,这条街在两点之间,利用高架铁路下的空间建成。
ARTISAN,法语,作“職人”解,也就是手艺人。
这里是手艺人的街,门面作店铺,内里作工房。叮叮叮,首饰店的工匠敲着他的小锤子。唧唧唧,围裙店的老板娘转起她的缝纫机。见你来了,他们或者停下手中的活计,或者略一抬头,由学徒接待。彬彬有礼难掩自信自豪,做买卖,更觅知音。
我在草木染め的MAITO买了一个手提包(tote bag),眼看手摸都好像是皮做的,其实是棉布染制而成。多年前吃过鼎湖上素,明白了豆腐要能烧出肉味儿来,就抵得肉的价钱。这个包同理,抵得真皮。
另一边厢,据说是传统工艺的素鸡却没这水平。黄豆做的,勉强比得上煮柴了的鸡胸肉。日本百貨店(名副其实的高尚杂货店)里琳琳种种的诱人玩意儿迷了眼,竟挑中这么个倒霉货。
还有喜欢但买不起的,木工店Hacoa,专营键盘,鼠标,计算器。木头的温度乍暖还凉,触感坚实不失柔韧,硬是把两年一淘汰的数字工具做成了祖传家私。或者当21世纪成了汉朝一样的古老年代,这些无用的美丽还在世上。那时的人见了,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键盘和算盘都是方方的一个什么东西,算盘是木头做的,键盘也是,因为以前的人爱用木头。
手艺人又一次创造了历史。
袋鼠酒店(Kangaroo Hotel)
第二次回去,有人同行,袋鼠的双人房比K之家便宜,便去了,才发现其所在南千住原来是英语圈里小有名气的廉价住宿街。袋鼠在破破旧旧的ビジネスホテル[2],还有总得住过五代人的民宿中间,可以说是一个异类。
出了车站之后七拐八拐,终于看到了这幢拿了个什么设计奖[3]的混凝土。它的神情冷峻,好像一个颧骨高耸两颊瘦削的中年男人。大门外一缸青绿的浮萍,却低诉着再坚定的磐石之心,表面亦有一层苔藓。
推开这扇沉实的门,一个摆满了书刊的客厅(lobby)展现眼前。随手拿起一本,都是小众文艺流,不是常见的旅游读物。旁边的柜台职员克制地微笑着,礼貌而不殷勤。
清晨,我们出门右转,向着天空树走,路遇山谷堀公園。日本好多公园像盆栽,左邻右里偶来观赏,更无别人。山谷堀公園算是比较大的,看来还有一条小溪树丛中过。此刻流水已尽,露出底部一块块蚀了的石板。唯道旁樱花不负春意,绯云漫天,落英遍地。
我们伫立其中,久久不去,好像两个装饰用的小泥人。
参考资料:
K's House http://www.kshouse.jp/index_e.html
Kangaroo Hotel http://kangaroohotel.jp/
2k540AKI-OKA ARTISAN http://www.jrtk.jp/2k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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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の下町……
注释
[1]サラリーマン:即salary man,和製英語,类似“上班族”,特指男性。
[2]ビジネスホテル:即business hotel,和製英語,指出差职员住的酒店,多简陋。
[3]2014年7月15日补注:此实为1957年设立的Good Design賞,作者孤陋寡闻,未有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