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因为一点事情耽搁了时间,当我把行李装好从仁村出发时,已经十点半都过了。仁村和卡斯之间的路上实在无法确定有没有其他适合落脚的地方,看来得抓紧赶路了。
今天要翻的是俄初山。从仁村往俄初山拐的这条路是便道,没有任何一段是铺装好的柏油路或水泥路,全部都是土石路。但跟之前走的较为干燥平整的泸亚路不同,最近亚丁和中甸周边地区连续降雨,所以这条路上烂泥特别多,坡度也要陡一些。昨天晚上的失眠导致困倦一阵阵袭来,一打盹发现自己已经骑到一滩泥里去了,等我想后退时车轮已陷入泥中慢慢地失去了速度,车身一歪,脚就踩到了泥里,还好这泥只有没过脚脖子那么深,棕灰色的,很粘稠,铺满好几米长的公路。费了好大功夫终于把车和我的脚从泥里弄了出来,我穿的可是凉鞋啊!没想到在这里还洗了个泥巴浴。可能是那些泥确实太凉了,或者什么别的原因,过了一会儿我竟然开始轻微腹泻。这几公里路连个人影都没有,走走停停,浑身上下没一个地舒服的,体能骤降,速度奇慢,花了好久才爬了几个小发卡弯,回头一看,发现离刚才一开始路过的那个村子根本就没有多远嘛。我着实有点沮丧,停下来歇了会儿。看看头顶阴沉沉的天,望着似乎还没怎么爬的坡,寻思着今天还能有地方住么……
旅行有个特点是一旦出发就不可能轻易回头,只能一直走下去,所以无论状态和路况如何,停下不走是肯定行不通的,哪怕是被逼无奈,也只能继续向前。喘口气,再次坐上车座,也许是心理作用,突然感觉好多了。好吧,今天死也要死到卡斯去!我在心里这么大吼着。“死到卡斯去”给了我莫大的精神力量,体力到极限了就停下喘口气,坡度受不了了就推会儿车,但是只要能骑的地方我都爬上车座继续骑,能感觉到身体有点透支了,但是我也明白这离真正的极限还远。终于渐渐远离刚才那个村子,直到再也看不到任何参照物,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前面的路和后面的路全部都消失在雨雾中,眼镜被蒙上了一层水雾,什么都看不清,雨衣的帽子戴着有点别扭,雨水顺着脸颊不断地流下来,身上到处都黏糊糊,人也恍恍惚惚,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远,一下午路上迎面遇到的就只有几辆卡车和一辆摩托,匆匆而过也没停下搭话,估计着快到山顶了,一个弯转过去发现其实还有好远的路,就这样一个弯接一个弯地爬升,还是见不到俄初垭口。
这几个小时也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终于到了接近山顶的一个村子,没想到这么高的地方还有人家,看看表已经六点钟,这里离俄初垭口大概不会太远了。大片灰白相间的云朵后面露出一小块蓝天,暖暖的金色阳光从云朵的缝隙中跑出来,照着乡间的青稞,绿色的麦田在风中泛起涟漪,这种景色让独自与坡度和雨点搏斗而坚硬起来的心一下子变得柔软。不一会儿碰到一个藏族老伯伯,他说到垭口还有五公里左右,劝我别走了,在他家里住下。藏区一般八、九点钟才天黑,我看天还大亮着,估摸从垭口下坡到卡斯应该很快,俩小时怎么着也到了,就很不好意思地拒绝了老伯伯的好意,继续前进。没想到我刚骑了一个小坡,头上顶着太阳却开始不断地掉雨点,这恼人的雨真是和我过不去啊,把我刚才已经被山风吹干的衣服又淋了个遍……不过淋雨不是白淋,骑了两个发卡弯之后,我偶然回头,看到不远的地方竟然有一道彩虹,从山这一头架到山那一头,赤橙黄绿蓝靛紫,每一种颜色都看得很清楚,可能因为地形的原因,彩虹拱得高高的,比印象中的虹更加完整清晰。我以前真的没有见过这么色彩分明的虹,也从没有离虹这么近过,仔细一看,上面竟然还有两道霓,颜色要淡一些。这不期而至的景象把我看呆了,停了好久才缓过神来。彩虹姑娘,原来是你来看我了,此时你一定正在那彩虹的顶上翩翩起舞吧。
啥也不说了,继续爬坡,又拐了好几个发卡弯,竟然还没到,我实在没有力气了。夕阳和彩虹都已不见,头上的云层越积越厚,不一会儿整个山脉都被乌云罩住了。这时候又开始下起另一场雨,路上一辆汽车也没有,路边除了草木甚至活物都没有。天色渐暗,发黑的灌木丛开始变得面目狰狞,让人窒息,我的神经渐渐紧绷起来,一块小小的石头从对面路边山崖上掉下来,都能把我吓了一大跳。湿的衣服也顾不上换了,只想着,快走,快走,赶紧到垭口,赶紧下山。拐了一个弯,眼前突然出现一条笔直的路,路那一头挂着经幡,这就是垭口了,我松了一口气。路两边是开满黄色鲜花的草地,灌木的形状竟像各种动物一样,在迷雾中闪闪烁烁,马上就要扑过来。雨雾中的草地真美,只是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停留,眼看着天就要黑了。开始放坡。
雨越下越大,才骑了几公里,路上的泥沙过多,前后刹皮都严重磨损,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捏着刹车,小心不让自己滑倒。大约半山腰的位置看到一个村子,像是没有人的样子,停下车进去找人。雨还是没有停,全身都湿透了,也顾不上想太多,找了好几栋房子都没发现有人,只见眼前是栋少了一堵墙的破屋子,我不由地在心里嘀咕,难道今天就只能露天住在这破房子里了?原没有露营的打算,所以没带帐篷,可是我实在不想继续往前走了。正盘算着冒雨下山和冒雨无装备露营哪个更惨一些,突然看到远处有一个矮小的老婆婆蹒跚向我走来,仿佛从天而降,她看到我的狼狈样,虽惊讶,但也没到大吃一惊的程度。显然她不懂汉话,但是看起来却很明白我的处境,大概是从住处看到有人才下来的。婆婆没问我太多话,而是直接领着我到了村里比较适合借宿的一户人家,那家女主人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阿玛。坐在她家灶旁烤火,看着乱跳的火苗发呆,喝着热气腾腾的酥油茶,听周围的人们用藏话说着家长里短,浑身湿气渐渐散去。他们家据说有二十几岁的老猫用鼻子嗅嗅我,竟然赖在我腿上不走了。这时候一天的疲惫奇迹般得不见了。领我来的老婆婆和主人又交待了几句,就自顾自地转身出门回去了。
阿玛家有两个孩子,年龄都跟我差不多。他们都能说几句汉话,聊了没一会儿阿玛就很直接地问我结婚没有,有没有娃娃,问得我有点不好意思,大概我这年纪在他们这里要是还没结婚生子那绝对是大龄女青年了。后来她说她很羡慕我,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她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康定县城了。可是我又未尝不羡慕阿妈脸上那温柔憨厚的笑容,知足而平静。我们俩东侃西侃一晚上很快就过去了。第二天早上她用背篓帮我把所有东西从村里背到公路上,还搭手帮我绑好行李,并且反复叮嘱我注意这个那个,就好像自家的老妈一样。有点不忍离开,头顶依旧阴沉的天,眼前连绵的山脉,脚下未干的路面,预示着前路漫漫,顾不上多想,闷头继续昨天未放完的坡。后来才知道这个地方是拉木格村,那时给她们一家照了合照,到了县城以后洗出来按照他们留下的地址寄了过去,也不知道那位好心的阿玛收到没有。
后来每隔一阵子我就会想起俄初山,想念那些没完没了的山路,一场接一场的雨,想念奋力在泥泞中前行的自己,想念看到彩虹那怦然心动的自己,想念风中的麦田,想念那个从天而降的老婆婆,想念帮我背行李的阿玛。那是种直接的痛苦,直接的执拗,直接的欢喜,直接的宁静,直接的美丽,直接的善意,直接到让我没有一丝怀疑,这就是生命。
每当日子过得看似安逸,远离风霜雨雾、寒冷、饥饿和疲惫、远离高山、麦田、野花和彩虹,每当夜深时望着窗外四环上车流滚滚,在永不停息的嘈杂声中开始思绪冗杂,每当平日生活的琐碎让人想抓住什么东西却倍感无力,产生一种怀疑自己真实存在的诡异感觉时,我就会惊觉,在这个大得吓人的城市里,要想像个真正的生命一般活着,根本没有自己以为得那么容易。大部分烦恼皆源于此。努力做着眼前每一件重要的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可是,作为一个生命,我们一直没有拼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