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邦达修整半天,午后出发。邦达镇是个三岔路口,其中一条公路通往昌都。沿柏油路向北,一路缓上。天气晴朗,笔直而清爽的路一直通向地平线的那一边,两侧是绵延的高原草场,天和地离得太近,远处的山坡上方是像雕塑一般线条丰富厚重的一团一团的云。草原上与公路并行流淌着的是玉曲河,晴天里草原上的河流总是如此安静而快乐。这就是邦达草原,绵延几十公里,在崇山峻岭之间竟有如此广阔而美好的草原。空无一人而轻微起伏的柏油路的确有治愈作用,舒缓温柔,令人安心。太阳晒着后背,全身暖暖的,不由得躺在公路边小睡片刻。大约骑行了四十多公里后,路过邦达机场,这个特殊的高原机场现在是民用机场,指挥塔、训练的军人和长长的跑道一览无余。
川藏中线在我原先的的骑行计划之外,所知有限,能找到的昌都地区有价值的资料少,而关于这条路线,明白一点的也只有论坛上一位前辈写的的简单介绍和他自己当年的行程。这条路在过去茶马古道的路网中,是从昌都去拉萨的交通要道,随着新的入藏公路的修缮,交通工具的变化,早已衰落,过去的要道变成了死胡同,只是在沿线铺了土石路,有些地方甚至不知能否顺利走通。明天又要开始没有同伴,补给甚少,阴雨连绵,路面泥泞,出台困难的路段了,说起来似乎一无是处,可是我却愈发的迫不及待。就让我在仅剩的这几十公里柏油路上尽情狂欢吧。傍晚看到前面路上停着很多卡车,排成一溜,村子都算不上,只是一排小房子,住在一家喇嘛经营的旅店。这就是中线的起点了。
从三岔路口往西拐后,依旧是很正点的高山草原风貌,没骑多久,就能感觉到这里明显与柏油路的气质不同,经过的车和人比国道上减少好几倍,土壤渐渐变成了黄褐色。不一会儿看到了省道303的路碑。草场自由生长的结果就是近看能找到一小片一小片杂乱或荒芜的土地。大段笔直的路,但是没有明确的路界,土石路和草场融为一体,而不是像一般的路,割裂成路和路边两个世界。当一条路铺上了沥青或水泥,这路就成为庞大的交通体系的一部分,每一小段都会有起点和终点,有护栏,有标记线,有路标,有警告和提示。无意识地被照顾着,安全平稳,也就有所盼望。可是这样漫长的土石路,就仅仅是路而已,虽然也知道路的另一头将到达的地点,却让人有种奇怪的被遗弃的感觉。草原会不断侵占路面,路中间被车压的多的地方光溜溜的,可边上那些人和车走得少的地方就悄悄地覆盖上一层野草。
一天都是很缓和的上坡,几乎感觉不到坡度。从一开始翠绿的草甸,静谧的野花,奔跑的鼠兔,渐渐地颜色变得更深沉暗淡,植被慢慢开始稀疏,寂寞的苍野,高耸的群山,云层越来越厚颜色变暗。人为的一切建筑设施都极少,面前可追随的只有一条路,有些地方本应该是插路标的竟然直接把交通标志漫不经心地画在了山岩上,山岩不平整,黄色的交通标志也随着山的形状弯弯曲曲。比起以前的走过的深谷高山间凿出的路,这随着海拔逐渐荒芜的草原似乎与我的距离更近。各种各样扑面而来的绿色、蓝色、灰色,让人像走在调色板上一样,六十多公里的上坡,几乎遍历了整个冷色系。与孤独和荒凉为伴的日子正式开始了。骑行中途还碰到一个骑摩托的藏族大叔,分给我一瓶水,他放慢速度陪着我骑了一会儿,说了不少话,但是我听不懂,他也听不懂我说什么,实在沟通不了,最后他就先走了。
到垭口前的几公里路开始有点明显的坡度了。灰色的天幕下充斥着无边的寂寞,苍鹰和乌鸦飞过裸露的山岩,叫声凄凉。耳边只有风声和车轮不断碾过碎石子的声音。太静了,都不记得有多久没听到别的声音了。垭口前面是像墙一样的山,山体上有大片的火撩过一样的深红色。垭口上依旧空无一人,眺望来时的草原,远处最初的路已经无法追溯。这里不像察察线的原始森林那样生机勃勃,感觉空空荡荡的,似乎少了点什么,而这整日整日的风声就从那时起渐渐留在我心口里。
到了中线的第一个垭口,磨坡拉,海拔5220米,应该是我目前到过的最高的公路垭口了,过了垭口就离开草场,进入了山壑纵横交错、坡度密集的地区。离开垭口之后,路面极速下降,有很多急转弯。完全不相同的两种地形,几乎没有什么过度,一下子有点适应不了。过垭口之前是平缓的草原风光,下了山之后就是山沟了,大地就好像从这里断开了一截。布宿沟是我要住宿的地方,从名字也能知道,这一带是美丽而险峻的山谷。从山腰向远处的群山眺望,山峰之密集让人有压迫感。在布宿沟找了一家藏式招待所住下,时间还早,与和蔼的女主人,还有她来串门的朋友一起喝茶闲谈,放学时间过后,店主的女儿和路过的几个小孩子跑来围观我的自行车。
旅店男主人吃饭时间收工回家,跟我说从这里去加玉桥正在修一条新路,新路修好后就不用翻山了。走老路要一天翻过两座很陡的垭口海拔四千多米的山,而距离仅仅只有几十公里,可见坡度之大。一大早出门就开始下雨,过了十多公里后,山路开始变的越来越陡,雨也越来越大,离开布宿沟进到山腰后我实在蹬不动脚踏,只能下来推着,带着行李在陡坡推车比走路还慢,像蜗牛一样缓缓地移动着,照这样下去不知道何时才能到第一个垭口,不知道何时才能到加玉桥,自行车时不时地陷在泥里,泥泞和坡度产生了巨大的阻力,那种若有似无的绝望感又一次向我袭来,可是越是这样的路况和天气,越能激发斗志,遇到一个急促的回头弯,拐弯处积了一些水,连推都推不上去了,后来索性侧身到车头前面反握着车把把车和行李硬拖上了拐弯。
扑面而来的雨水打湿了我的脸,雨衣的里面和外面都是一样湿漉漉的,粘在身上,脸上有水留下来,不知道是汗水、雨水还是泪水。过了这一段路后,路面情况稍微好些了,看看周围,紫色的松果在雨中浸润着,整座山都在雨雾中快活的歌唱,红色的粘土散发着草地和松树的馨香。风霜雨雪本来是自然的常态,周围的一切都坦然,只是我自个不大习惯罢。不过走了这么久,其实也早就惯了,每一个下雨的日子,遭遇和状态都是大同小异。既然不是意外而是常态,大可不必顾影自怜,自寻烦恼。
继续使出全身的力气奋力推车。在直上直下的山路推车,这大概是最反熵的人类活动之一了。骑车旅行本来就很费力不讨好了,但是在一段连骑都骑不了的陡坡上,双手推车,用比一切交通方式都慢甚至比走路还慢的方式前进,在骑车的形式中也属不受待见,费力不讨好的了。心里会没完没了地地蹦出弹幕:图啥呢?这到底是图啥?推车的过程中,身体是疲惫的,情绪是懊恼的,可正因为没有确切的外在目的的胁迫和压抑,躯体只为生命本身的目的而劳作,这个过程精神是专注坚定而充盈的。而有些时候人的身体是舒适的,情绪是愉悦的,精神却只能颓废地呼呼大睡。路上一共遇到两台车,第一台车问我要不要帮忙,那会儿时间还算早,就说不用。第二台是皮卡,碰到时我已经爬升了一段距离了,车上的两个人不容分说帮我把自行车放在了车斗里,把我带到第一座山的垭口。再一次整装出发,在垭口不能做太多的停留,只能拼命地把这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垭口的形象留在记忆里。
放了一会儿坡,是起伏路,经过不少村庄,一会儿就能看到第二座山的垭口位置了,垭口看着很近,但是脚下的路曲曲折折,绕来绕去,还直上直下,望着垭口,骑了很久似乎还是离得那么远。人说昌都险,山的密度大,可是什么叫做山的密度大,去推一天车就知道了。不知道过了多久,雨暂时停了,我也将近忘记了我的路真的还有个终点,精力透支后,灵魂就不老实了,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头脑中浮想联翩,可是实感有点消失,人仿佛只剩下一具躯壳,走完一步,再走下一步,就仅仅这样,然后苦等时间的流逝。突然看到对面山头上有一条又窄又陡的路,一辆汽车正在费力地往上开,我记得之前这辆车早就从我身边经过。过了很久,那车竟然还在刚才看到的同一段路上,并没有开到路另一头的拐弯处,这甚至让我产生了错觉,好像汽车的速度真的也没比我快多少。没有一点力气了。在一块空地停下来休息,把最后剩的一点干粮吃完,没找到什么别的补充热量的东西,就继续推车。
好不容易把车推了上去,到了刚才走卡车的地方,恍然大悟,原来这条路路面太窄,为了安全,司机只能用最慢的速度开。估计从刚才我看到的汽车走的那条路到垭口并不近,不出所料,拐过长长的弯,发现前面还有好多个回头弯才到垭口。只有五十多公里的路程,走了一天竟然还没有到。我想我的心理极限也许就是这里了。夜路在不是必须的情况下是没有必要走的。真应该把这一天的路拆成两天。在雨中狼狈地一步一步挪动,这时候碰到一台白色的三菱车,从我身边开过去了,我有点想拦车可是在犹豫中却伸不出手来。车到前面不远的地方却停了下来,司机下车询问我的状况,又是藏族大哥,不过他对内地的情况还算了解,有不少阅历,交流比较容易,他说他在这一带做生意,加玉桥住宿的旅店现在房间比较紧张,可以帮我跟老板说说,加一间房。下坡时,终于看到了朝思暮想的怒江,司机还停下来让我下车照相。到旅店已经没什么房间了,跟着带我过来的司机和旅店老板好说歹说,最后住在一间基本只有4平米的屋子,竟然还塞进了一张床,屋子倒是干净的很。换掉了湿衣服,吃饭,调车,收拾好行李就睡着了。
过了加玉桥后,沿着怒江是一段起伏路,大约十几公里拐进了加玉沟。一进沟就被震撼到了,名符其实的一线天。相机很难拍下沟中的全貌。外面是大晴天,沟里却是阴风阵阵,视线变得十分局促。垂直的石壁之间只有很窄的距离,而石壁极高,抬头像上望会有压迫感,石壁之间是苍绿色的河。二十多公里河沟路,适合一个人穿过的完美的越野路段。听当地人说这沟里有妖怪出没的传说,这样寂静的峡谷中,没有怪力乱神反而才不符合气氛。二十多公里的河沟路,只嫌太短。看到远处的山走向变得开阔,山尖开始晒的到阳光。过了不久,就出沟了,又见到了蓝天,白云,艳阳和微风,沿着大片金黄色的青稞麦田一路缓上,麦田里对着收割好成捆的麦垛,眼前又是一条笔直的路,路上坑坑洼洼,缓上到远处的梁子。梁子后面,一道阳光从密布的乌云中间射到大地上,云层的边缘翻着紫色。狭窄颠簸的山路,又是缓上,不知不觉到了一个垭口。
下山的时候正骑在大路上,一个骑摩托车的人告诉我可以走旁边的小路下去,看看前面路边的草甸上是有一条一条的车辙印从坡上直接下降,比起弯弯曲曲的公路能省不少距离,挑了一条试着走,但是因为我的车后面有驮包,车头重脚轻,把握不好平衡,到了后面比较陡的地方只好把车扶着战战巍巍的走着下去。还是老老实实骑公路把。终于到了平路,西斜的太阳把我的影子印在山岩上,我骑着自行车前进着,影子就那样跟着我。路颠簸,影子也颠簸,心荡漾,影子也荡漾。那影子十分清晰,连帽檐和车的副把都清晰可见,突然意识到原来那就是我独自骑行时样子。似乎很少在旅途中与自己相见,一直陪伴身边的大概只有自行车和这影子了。下雨时只顾想方设法前进,与令人不爽的一切搏斗,天气没好事时心闲下来,才想起了孤独这件小事。
就这样来到了群山包围着的热闹的洛隆县,找个住处却真是难,旅店里早就住满了来县上办事和做生意的各种各样的人。到天黑还是没有空房间,最后住在了汽车站招待所。走在洛隆的街头,有几个当地人过来好奇的打听我从哪里来的,小孩子还借了我的车在马路上试骑。这个地方有路,也有人,网吧、商店、旅店和饭店一应俱全,并不算是什么真正与世隔绝的地方。可是从昌都过来要翻四座山,从那曲过来要翻九座山,公路是需要全程越野的公路,于是来这里的外人竟然这样的少,少到我像偶然闯入了他们的正常生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