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骑舞在荒野(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在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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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夕阳把影子印在山岩上和孤独这件小事(下)

说到上网,那时候为了避免弄丢、摔坏、受潮和没地方充电之类的麻烦事,我用的是最低端那种绿屏手机,平时只用发短信、打电话和看时间三个功能。路上能上网的地方不算多,基本遇上大一点的县城时才去趟网吧。上网闲逛,和朋友联系,本来是十分开心的事情。可是日日夜夜和自己独处,对自己的变化竟浑然不觉,一点点地习惯了骑行的环境,就一天天加速脱离以前的生活。在那个飞速变化的世界,时时刻刻都发生着新的事情,而我没有与之同步,和以前的熟人沟通时,明显感觉自己有些跟不上他们的思路,究竟是因为太久没有看新闻,刷新鲜事,还是高原的低含氧量真的会让人变得反应迟钝呢……

已经快到9月份了,告别休闲的夏日时光,原先熟悉的人个个在自己的生活轨道飞奔前进,只有我在这个偏僻的地方进行一场自我放逐。那感觉就像被遗弃了。这是一条直觉之路,路在何方尚无定数。未来就像这眼前的浓雾,有太多的可能性,但总也触摸不到。时间本不是一种资源,它该是能让人垂钓的溪流,而我已经在这里泛舟飘荡,却不知道我钓竿上的大鱼究竟何时出现。据说真正的钓者不在意垂钓的结果,能享受那个过程,但我做不到那样的坦然,更做不到每一分每一秒都保持从容。

从洛隆县出发,一点精神都没有,骑行了十几公里,天上又一次飘起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感觉不到一丁点热量,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我就像一个发条停转的玩具,越骑越没劲儿,越骑越慢,最后终于一步也不想走了,把车一扔,坐在路边,心里空空荡荡,什么也不想做。这几十天以来积攒的烦躁和担忧突然一下子爆发出来。眼泪不断地落下来。突然好想离开这条路,一天也好,可是离开,又能去哪里呢?没有翅膀的我,如何才能瞬间跨过这崇山峻岭,没有鹰的视线,又怎么能眺望那遥远的开阔之地。这条无人的路不是用来逃避的,恰恰是用来面对的,因为不管逃到世界上的哪一个角落,逃不开的只有自己而已。繁芜嘈杂的环境,笔记本上堆满的待办事项,应接不暇的各色人群,那样的环境倒是可以在忙碌或无聊中忘却自己,逃避自己。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地平静下来了。不管阻拦我的是什么,我就是不能被自己打败。自从出发后,从未想过一去不返,我明白我终将回到属于自己的环境中,过更加坚定的生活,什么时候该回去,大概就是不再犹豫的那一天。而眼前这条路,是无论如何必须要走完的。我需要耐心的等待自己,也感激那些默默等待着我的人。我想那既日夜期盼又不舍得到达的终点,不是当下,不是今天,不是现在,但也不会太久远。

恍恍惚惚路过似曾相识的村庄和田野,大部分青稞田已经收割完毕,找不到一丝绿色。经过一个不起眼的乡,路边是荒芜的山坡,破旧的民居和正在修缮的新房,街上有放暑假的小孩子骑着自行车在疯跑,废弃的土城墙抬头可见。这里就是曾经发达如今衰落的茶马古道重镇硕督镇。灰色的乌云下方,不时飞过一群群黑色的乌鸦。镇旁的山坡上,墨绿色的植物,一丛一丛,怎么也遮盖不住砂石和裸露的土壤。

川藏中线比起之前的两条路,本来就更靠北,平均海拔很高,周边的一切再也不能像七月份的香格里拉那么美好。这里时时处处透出高原的严酷,冬季将至的紧迫,骑行的新鲜劲儿和最初的原始能量在没完没了的烂路、爬坡、低温和下雨中耗费殆尽。眼前的路面似乎渐渐开始爬升,可是精神不振,对于坡度的感知甚至也变得迟钝了。

爬坡的时候碰到一辆摩托车,车主挺年轻,穿着皮夹克,还镶着两颗金牙,是个有点时髦的藏族小男生,笑起来很让人心暖。他跟我说:离垭口不远了,拉你一程吧。我没搞要明白怎么拉我。他说过一会儿就明白了,你等会儿。于是他去旁边人家借东西,最后竟然借出来一条很旧的白色哈达,绑在我的车头和摩托车尾之间,我拽了一下,还真的挺结实,没想到哈达也可以做牵引带。被摩托拉着没过一会儿就到了垭口,随着那速度与颠簸,似乎颓废的自己和像一团乌云一样的烦恼都被远远甩在身后,和摩托道谢后告别。后天就能看到普玉三色湖了,冰川,湖泊,山川,寂静,车轮,这不正是一直所盼望的么。

下午很早就到了中亦乡。住在一家藏式饭店,整理行装,吃饱喝足,天已经黑透,乡上也没什么像样的照明,人们都陆续准备要睡了。四下里静悄悄的,店主一家人和住店的两三个客人,大家都静静地坐在大堂里,偶尔蹦出几句没头没脑的话,顶上是一盏昏暗的吊灯,随着门缝透进来的冷风摇摇晃晃,屋中间生着火炉,小孩子在桌旁写作业,我也拿出笔记本整理这几天的行程、账目和日记。一同吃饭的有一个人高马大的康巴人,他骑着摩托车第二天早上也要赶路。我们就约着同一个点出发。拿着铺盖随老板来到楼上,走进一间特别干净的多人间,硕大一个屋子只有我一个人住。不一会儿灯就都灭了。

对第二天的路况不太乐观。天没亮就起了,装好车看到康巴人也拿着要运的货物轻手轻脚地下楼了,我们静静地离开了饭店,生怕吵醒别人。高原的清晨,一切都沉默着,天色朦胧,下着绵绵的小雨。康巴汉子跟我一起走了一小段路,天气冷,也没顾上说什么话。等到天色亮堂些后,他和我挥挥手,踩起油门走远了,转过一个弯,再也看不到。我继续沿着河慢慢上升,天亮了,但天空依旧是灰色的,山谷里很潮湿,积满白色的浓雾。天上飞过几只黑色的乌鸦,张开翅膀,排起队伍,飞的很高,那样子真是没想到的好看。

不一会儿路过一个很大的村子,沿路绕来绕去走了很久还没走完,村子里堆着一个又一个收割完毕的草垛,当地人在家门口围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田地里干活,屋子边上到处都是篱笆。出了村子就开始爬坡,又是一座大山要翻。上升的路不是密集的发卡弯,而是大段大段一直向前的路,看不出到底走了多高多远,垭口更是完全看不到在哪里。坡度终于大到无法骑行,而体内的能量也似乎耗尽了似的,只好下来推车。

泥泞的山路,雨下的越来越大。我走的无法想象的慢,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停下,就那样在一段又一段相似的路上蠕动着。浓雾覆盖着山坡的表面,看不到更远处的群山和天空,光秃秃的泛红的路,路和山的界限若有似无,时间不停的流逝,可又像一直原地不动。不知转过了多少弯,终于看到对面山上露出垭口的牌子,垭口下面有辆重型卡车坏在路上了,路过时看到司机正在里面休息,我没有吵醒他,继续推车,一点一点爬上了垭口,牌子上写着八里拉山(4790米),还有一块“边坝人民欢迎你”的标语牌。看看时间,竟然三点半了,比想象得还要晚。阴霾的天空仍在飘雨,垭口刮起骇人的大风,背对着风把最后一点干粮吃了,抓紧放坡。

下山的路很美,植被比上山时更密集一些,和之前的山不太一样,这里有大片大片的砖红色的裸露土壤,随着海拔和气候的变化,植被不再是树林和丛生的草,而是均匀葱翠的草甸。山上的草甸密密的像编织出来的绿色地毯,地毯之间露出整块的红色土地。红色的山脉在灰色的天空里就像拿铅笔画出来的,而那些绿色就从上面一团团一片片冒出来,挤出来,溢出来。我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望着两侧连绵起伏的山,草甸上的洞里时不时冒出一个个小脑袋,那是高原上的土拨鼠(喜马拉雅旱獭),这又冷又湿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方,却是动物们的绿色天堂。下坡路很缓,路况不错,到后面有些地方很陡,山间的河谷波光粼粼,沿河下降,拐弯后路变了方向,与河面几乎并行,夕阳下的河流总让人感觉到温柔。体力有点支撑不住了,吃完最后一点干粮,发现前面已经是拉孜检查站,很意外地突然就到了。在检查站登记后,再往前就进乡了。

在穿过拉孜乡的笔直的水泥路上走着,能看到这路继续不久就伸入前面的山,正要找住处,旁边一个饭店老板主动冲我招手,问我是哪里来的,一听就是内地口音。原来他们一家是湖南人,在这里看到内地过来的旅者非常难得,所以觉得很亲切,邀请我在他家借宿。这一路上吃的大部分饭菜都是四川口味的。能吃些别的口味的家常菜十分难得。我在他家吃到了小咸鱼,虾仁,豆角,粉条,一起闲聊,女主人说她刚来的时候也很不适应,以前在家里用煤气灶,这里还要自己生火,她一开始火也生不起来,弄得满屋子是烟。他们夫妻俩在这里做生意,孩子在老家上学,很多家乡的食材都是回家时专门带回来的。他们屋子也不是很大,最后晚上和女主人挤在一张床上睡了。

离开拉孜的清晨,天空终于恢复清澈的颜色,雨后的空气很好闻,远近的山也清晰可见,朝霞满天,让人重振斗志。由拉孜出发,要爬一座小山。几公里缓上以后开始连续陡坡,路过开阔的牧场,晨曦中的山很美,云朵像腰带一样绕在半山腰。天上条状的云交织成一张稀疏的大网,接近垭口时我自己也被网在里面,在一团一团的雾里穿行,能感觉到脸上沾上了湿漉漉的小水珠,钻进雾中,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头顶上方炽烈的阳光能透下来。路边时不时出现巨大的灰色石头。真的是很小的山,十点多就到垭口了。下山路一路缓下,路况还比较好,起起伏伏,好久没有过的舒畅路感,让人不自觉地就想大声唱歌。

十二点钟到了一个岔路口。路口有间屋子,旁边牌子上写的是普玉三色湖。往三色湖方向,除很破烂的一条窄窄的土石路以外,就没有人工修缮的痕迹了。据说沿着岔路口往里走,十九公里到三色湖,二十五公里到无名冰川。不知这里面究竟是什么样子,深深地吸了口气,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