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骑舞在荒野(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在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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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别骑车了,和我们一起搞虫草吧

还记得在去金岭乡的路上,载我的司机说,你还骑什么车啊,跟我们一块搞虫草得了。这话让我震惊,挖虫草真的比在城里找份工作还挣钱么?关于虫草的那些事就像一层云雾似的蒙在心头,几年过去了,仍然不肯散去。

在雅卡村遇到的那个女老师和我说,他们昌都地区一到4、5月份,有些孩子就不来上学了,要回家帮忙挖虫草,因为孩子们的小手能找到比大人更多的虫草,因此辍学的孩子也有不少。有的地方甚至有专门的虫草假期。挖掘现场与察察线上左迪家的黄金果棚子大同小异,都是那种塑料布搭的简易棚子,艰苦,条件恶劣,但是苦两个月能管一年。虫草的产生条件很严格,对海拔、温度、气候等等都有要求。目前只能天然形成,手工采集,没办法人工培育。产量也很有限。每个地区都把虫草当作本地的资源来保护,西藏有专门的虫草挖掘管理办法,挖掘需要办理虫草证,一人一本,拿着证才能开挖,不能挖别人家的地里的,外人也不能去挖。

向左迪他们和边坝地区的人打听过收购价格,2010年时虫草从挖掘者手里收购大概一根卖人民币20块左右,根据品相也有上百的,如果3根虫草是1g的话,1g的收购价就是60,相比之下,左迪家7、8月份挖的黄金果(药材三七)1斤的收购价格只有5块,而更名贵一些的药材贝母也只有200到300块1斤。而到了大城市的正规药房后,虫草的价格能达到1g220块,贝母的价格是1g10块。连年过度挖掘导致牧场环境逐渐恶劣,虫草一年比一年少了,而需求不减反增,所以价格一年比一年高,越来越多的人不断地投入到这个特殊的大部分内地人只能看到终端的产业链中。

虫草的药用价值至今没有进行过严谨的科学分析,也没有临床试验数据,行业内部甚至没有一个统一的检测标准。货源品质只能靠源产地挖掘者和收购商们的主观标准做保障。在边坝和比如地区,走到哪里都躲不开虫草。第一天来到边坝,在一个小旅馆入住,一上楼就看到几个人拿着一麻袋一麻袋的虫草,应该是在验货,买方铺开单子,摆上一把虫草,收购的一方举起一根仔细查看。旁边的其他人紧张的看着四周,生怕有人过来抢。就是在这个地方我才算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虫草未经包装前的真颜。一根根棕黄色的类似蝴蝶幼虫形状的虫草,硬邦邦,直挺挺,指头大小的小棍,顶上长着深棕色的有点像蘑菇杆一样东西,实际虫草就是被真菌侵蚀的蝙蝠蛾幼虫。

金岭乡是一个每年只有将近6个月能进出的地方,头年9月末到次年4月之间,大雪封山,可怖的号称有海拔5600米的夏贡拉垭口,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城墙,隔绝着金岭乡和外面的世界,汽车非得第二年才能进的去,开摩托和走路也很困难。听这里人讲的笑话,记不清是一个乡干部还是一个过来考察的研究生,来了之后没赶得及在大雪封山之前的几天出去,只好就这么在金岭乡多待了半年。这里位置偏僻,交通闭塞,生存艰难,经济落后,这里没有网络,没有书可以看,没有像样的娱乐场所,也没有多少耕地,没有几个内地人过来,什么都没有,风景是美,但在这里待久了也就乏味了。可这样的地方却盛产虫草,家家户户每年4月开始忙着上山挖虫草,等收购结束后,人们就变得很闲,喝茶打牌,漫长的冬季如何度过,外人无从得知。只听乡干部说,乡里的牛都是散养,基本不卖,个别村把牛杀了吃,其他村子就那么养着不管,要吃肉就去县上买,把牛赶往山上的牧场一赶,有些牧场陡的连摩托都开不上去。让我留下做虫草生意的司机,开车去金岭乡的目的就是收购虫草。虫草最主要的产地是西藏和青海,而西藏最优质的虫草集中在那曲地区东部和昌都地区西部的少数几个县出产,也就是丁青县、巴青县和比如县这附近。边坝县也属相邻的地区,比这几个地方位置偏南。

挖掘虫草不容易,从藏民手里收虫草也不容易,因为挖掘现场都在十分偏僻的乡村地区,有的地方甚至开车都不方便。摩托车是收购虫草的人使用频率最高的交通工具,在虫草季奔波于各个乡村和县城之间,把牧民手里的虫草一麻袋一麻袋地运到批发商手里的,就是那些骑摩托车的人。在高原骑一天摩托车相当的冷,即便不像骑自行车一样需要自己蹬脚踏爬坡,但也一点不轻松,虽然有钱赚,仍是辛苦活。把我和坏了的自行车从边坝县带到比如县的马大叔就是这群人中的一员。马大叔是临夏回族自治区过来做虫草生意的回民,他二十多年一直在各地跑生意,他和我说他十几岁就从家出来闯了,最开始去新疆挖金子,后来又去海南做过木材生意,还有很多种生意,最近几年虫草价格一直涨,他就来这边做虫草生意。他们是中间商的第一层,开车到昌都和那曲偏僻的虫草产地,从藏民手里收购虫草,开着摩托车将虫草运到比如这样的虫草集散地,卖给下一层批发商,风雨无阻。比如县的街道上,一排一排的都是收购虫草的店面,就这样虫草在一层一层的转卖转运中运到那曲,再运到大城市的药店、商店和零售商手里。

回族人是十分崇尚商业的民族,据说他们卖虫草的议价方式仍然是古老的摸指头,俩人把手伸到别人看不到的衣服或者袋子下面,摸对方伸了几个手指头,得到价格,经过讨价还价,如果双方都觉得合适,就成交,整个过程不说一句话。我去比如的那天,马大叔正赶着去做一桩虫草生意。让我在比如安顿下之后,他就拿着收来的虫草和同伴出去做生意了。他的同伴是一个商场新人,想让马大叔带带他,等过了一段时间,马大叔却自己一个人怒气冲冲的回来了,说他们把虫草卖了,但是价格很不满意,因为他的同伴没经验,价格不合适就擅自同意卖给人家了,因为这事,俩人大吵一架。回族人有自己独特的价值观和原则,他们爱清洁,有信仰,重视家庭,吃苦耐劳,在商业中对于利益锱铢必较,但有着自己遵循的准则,与此同时也有着一份传统商人独特的豪爽热情。从短暂的几天的接触感觉到,马大叔本人就是一个沟通起来让人特别舒服,凡事讲理的明白人,他人也十分热情仗义。从这里就能找到回族人垄断产业链中收购虫草这个环节的部分原因。

因为虫草的源产地实在太过于偏僻,所以导致这个行业链的长度比起其他的同类商品都长太多。正因为每一个环节都不容易,所以收购价格层层升高。虫草是否有宣传的功效暂且不谈,实际上购买它的人本来也不都是奔着它的功效,购买目的大多是为了送给别人,被赠送虫草的一方实际相信功效,而留下自己食用的比例无从得知,但转送的绝对不在少数,就算在亲友之间也是被辗转多次。所以支持着虫草高价的另一个重要环节就是回收。在十几年前并没有多少人把虫草当作名贵的神草,只是一味普通的药材,而近年来。就像餐饮业中出现了新贵松茸,虫草也是药材中的新贵,被商家吹嘘提高免疫力,防癌甚至包治百病,从而价格陡然飙升,而这个现象最开始竟出现在2003年的非典时期。

种青稞麦、养牦牛、拉一队马帮接活,这些高原上的古老的生活方式在现代化的冲击下显得不堪一击,就算在藏区最偏远的村子因为村村通系统工程也能和全国的人一样看电视,再怎么人迹罕至,也总会有零星的访客,外界通过村里在外务工或者做生意的人不断传回来的鲜活消息,年岁最大听不懂汉语的老奶奶,也可以通过电视剧的藏语字幕看到发达地区人们的家长里短并且咯咯直笑。并不能简想当然地认为在这个时代,因为地理位置独特,当地人就会永远像以前一样生活,没有本质变化。

田园牧歌的生活听上去浪漫,实际上漫长而枯艰难,在整个世界飞速发展,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时,这样的生活节奏让人感觉被世界抛弃了。古老的传统和智慧不能直接用于突变中的现代世界,无法换成经济利益,如今在很多地方智慧难觅踪迹,剩下的反而是愚昧和麻木、忍耐,以及被动的被利益所摆布。草药挖掘者每年来到山上,扎营几个月,挖虫草,贝母和黄金果也不见得能挣到大钱,长长的药材供应链上,他们只是被需求作左右的最底层环节。挖了草药依然不会比县城的姐姐富有太多,只是比过去仅仅放牧种青稞的日子好一些,不用那么辛苦。但是那些挖草的孩子们呢?虫草热潮总有一天消退,而这些孩子既疏于了解农牧业和古老的高原上的传统生存方式,又疏于接受现代世界的文化教育,他们的青春和人生,又该如何安放。

只有脑筋灵活,懂得抓住机会的个别人才能靠着挖掘草药发家致富,有本事的是那些骑着摩托满世界跑的收购商和批发商,每个地区总有那么些人敢闯,比其他人更早的融入现代世界,就像伐木场的女老板,还有4900上的奶酪厂一家。伐木厂砍掉了合抱的大树,卖草药破坏了高原的环境,但这些只是他们的个人行为,一路上见到的炸山修路、小煤窑、矿场、开山采石、哪一样不是或者改变或着直接破坏自然环境。而我们这些通过炸山修成的公路来到当地拜访的人,哪一个不是带动了当地旅游业和商业开发,比如现在骑行G318蔚然成风,由于知名度位居第一,难度又适中,川藏南线已经成为一条成熟的深度旅游路线。而这条路上的当地人,早已经和四川的高原地区道路两边的人不再有什么本质区别了。一边慨叹今不如昔,商业化工业化的危害,一边却享受着现代化带来的便利,消耗着自然环境。一边做没有真正的价值却赚钱的事情,一边说着,这里的人也不是那么淳朴了,这难道不是五十步笑百步么。

人在哪里都不会有天上地下的差别,但是不同环境会让不同的人性表现出来。在当地,这些倒卖虫草的,还有开矿场,伐木场的这些人,实际接触起来,反而是沟通最容易,最通情达理,最包容有移情能力,思路最灵活不拘小节的人。他们大多是普通人,不会去考虑太复杂的问题,只考虑自己的营生和家庭,在他们自己的定义里,做着该做的事,营生本身无所谓善恶,只是交换,各取所需,让生活更好一些罢了。只要利益需求存在,总会有人去做。影响着虫草和高原的环境以及当地人生活的,始作俑者,本来就在利益链的另一头。

自古以来植物一直从最根本的地方影响着人们的生活。欧亚大陆上仅剩的游牧生活渐渐随风消逝,伴随着传统的市集和老式交易方式的彻底轰塌。而中国的虫草现象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传统与现代的断层中间生出的奇怪产物。西乌珠穆沁的牧人早已定居下来,蒙古包成为招财的旅游体验项目。北疆阿勒泰的游牧生活十年来也在逐渐消失,牧民开始了定居生活。

而对于这片独一无二的平均海拔高于4000米的高原,我们自己和身边的每个人都在索取着,无论是去淘金、做生意还是买土特产和药材,是拍照游玩还是寻找无人走过的路线,是邂逅姑娘还是经历别样的生活,都是一样地在像她索取着。那里原本独特而坚固的地理和文化,能守护他们的传统走多久,现在尚不能知。但我们所能知道的是,西藏和高原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并不只是当地人自己的事,这恰恰是我们每个人都在参与和亲历的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