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马拉松狂欢。没有几分钟或几小时的狂悲至喜,但是这一百日里各种微小的情绪思绪,经过全面暴露在天地之间的感官和无法逃避的纯粹独处,汇集成一条细流,起初缓慢虚弱,不知不觉间变得宽阔,终而汹涌不可阻挡。世界上大部分的水,都是要汇入海洋的,而我的海面在登高时就能看到,只是这水流,和海面之间还有重重阻隔,要经过荒芜贫瘠之地,沟壑山脉石崖,路途遥远可望而尚不能及。
长途骑行的狂欢,不是指极致的喜悦,而是一种状态,不是几个小时中借助酒精、LSD和其他东西而达到的巅峰体验,仅仅是日复一日的自力行进。行进,行进,纯粹的行进,专注的行进,持续的行进,仅仅是行进,这就够了。它强迫或引导你解除由之前的经验而产生的心理阻碍。由于没有外物可以借助,解除的力量正是源于你自身,这个过程中,你更接近直觉,同时也更接近客观。最终两者实现沟通。于是积蓄已久的心理势能有了一条清晰的出路。
欲望是生命最底层的宝藏,可是大部分时候人不能直接面对自己的欲望。威廉布莱克关于知觉之门的诗句带动了无数人用自己的方式去接近这扇大门,而我在成人之后探索的第一个真正途径是骑行,因为这对于我是最简单的,动机就是对于土地的热爱和渴望,而形式是用自身能量使自己在大地上移动,而所得到的结果就是移动的过程本身。而在此之前对于其他事情,动机总不是那么底层,而形式又不那么清晰。的确,身体的行为,肌肉、感官和植物神经等是最触手可及的大门,而需要小脑和身体结合掌握的技巧就更复杂一些,深入思考和知识的系统学习则需要长期积累、习惯和正确的路径。
儿时基本是被动的学过几年乐器,事实上似乎小时候更爱画画,但因为学了钢琴后业余时间已经减少,所以家里也就没有让我正规学习画画。而我读书后也没想起来在课外时间去画画。特别羡慕那些从小就对于自己喜欢的东西特别执着的人,而我似乎是那种有点木讷,糊里糊涂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需要被激发的类型。对于乐器,完全是麻木的学,没有什么独立的意识,后来经过搬家和各种原因,也就停下了。如今十几年后重新捡起钢琴,最初几次甚至无法耐心坐下很长时间去独自练习,后来开始弹我现有能力范围内自己所喜欢的曲子,没有基础练习,几个曲子换着练几个小时也不会感觉到枯燥。而练了将近一年半之后,由于有更喜欢的,对技巧要求更高的曲子作为目标,有了充分的需求,对于原先基础的练习也格外重视,练起来也完全不枯燥。我想骑行也是这样。我骑行的目的并不是提高体能和修车的技巧,而是反过来。那些东西的提升是为了骑行我所热爱的路线。所以在最初对骑行的体系有了最基本的把握后,就去尝试了我能掌控的范围内比较难的路线。我想这和成为一个成熟的骑行者、有了很多经验后再尝试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数次猜想,夜路和路边的河流或湖泊同时出现时,总能凋动我最丰沛的情绪,应该不是没有原因的。第一次连续爬陡坡伴着小雨对着脚下绿色河水的百感交集,米堆冰川月光下对着小溪的独酌,黄昏下的怒江的柔情,大桥下宽阔静谧的黑河。这也是一个似曾相识的焦虑的黄昏,但有和之前有所不同。从三色湖岔路口左拐后,我已经在冰川附近晃荡了一下午,冰川附近的地形都是相似的。无数条绿色的从冰川上流下来的细流汇聚成河.一开始两个多小时骑到了黄湖,很小的一个湖,就在路边,似乎是因为湖底的植物而显得有些发黄。在湖边闲坐,湖边有两只黑色的藏狗情侣如胶似漆。日头渐渐倾斜,路边出现大片的红色和蓝色植物,灌木丛中露出吃草的马儿和牛群。过了黄湖路况变得很差,有些地方只能推着,费劲地骑到公路的尽头,终于看到了冰川,再往前就没有路了,天气越来越阴沉。
扔下车向冰川的方向步行,这个冰川没有查到名字,冰川下是两个很个小的冰碛湖,湖边没有路,都是很陡的山坡,贴着湖边的山坡向着冰川挪动,有时候在倾斜的碎石堆上切过去,有时候从湖边的大石头上跳过去,也就走了几十米吧,无法再前进一步了。离冰川至少还有50米以上,我就那样看着幽蓝色的冰川,离我已经那么近,却不能触摸的到,只能远远得看着,其实比起一些有名的冰川,这个冰川并不美丽也不壮观,冰川的蓝色被厚厚的灰色脏雪挡住了,冰碛湖小的可怜,上面的浮冰也只有几块。但正是因为不起眼,作为当地人的一个习惯,抬头就能看得到,它就这样静静地存在着。
几近傍晚,又开始下雨了。雨越下越大,我告别了冰川往回走。下雨加上冰川下那段泥泞,一路上相当狼狈。三色湖应该是有三个,我却只找到了黄湖,有点失望。回到了黄湖,碰到路边有一个藏族婆婆,我问她黑湖在哪里。她摇摇头,好像没听懂,却使劲用指了指前面。我没搞明白她的意思,不禁垂头丧气,传说中的黑湖难道今天是见不到了?再往前就快要回到路口了,真的就这样回去么?这时候猛然间看到前面一个有座白塔,挂着经幡,白塔下面有条岔路,怪了,来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注意到。从岔路拐了进去,是一片很矮的山坡,山坡上是绿色的草地,草地中间高高的拱起来,背后好像藏着什么东西,把车放下,往草地里面走,远处突然出现一片湖水,仅仅露出很小的一个角度,可那颜色竟让人目不转睛,那是一种无法用一个词语准确定义的颜色。看到那颜色,就知道,这就是黑湖了。
四周一个人都没有,自行车也放在了草地后面,似乎周围只有我,和湖。从远处看湖水是深蓝色的,我却不确定那是蓝色,那蓝,蓝到发黑,好像一汪深蓝色的墨汁。一发怔,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湖边,近看那脚底下的湖水却是透明的,湖面清澈至极,浅浅的绿色,就像普通的湖一样,能看到湖底的砂石,还能看到有黑色的鱼儿在湖里面嬉戏。稍远处湖底的石头却闪着绿色的荧光,再远一点的地方是像潭水一样的草绿色,更远处湖面上波光凌凌,是天兰色。
我没有把手伸进湖中,只是静静的望着湖水,过了一阵似乎缓过神来,就往旁边的山上最高的地方跑,果然,湖水的颜色在我眼前不断变幻。我经过那白色的经幡,湖水变成了接近黑色的墨绿色。开始上坡,湖水变成了介于蓝与绿之间的蓝绿色。我爬上一个小小的山头俯瞰,这次他给了从黄绿色到深蓝色之间的所有颜色,还有白色的反光。更高的地方,湖水是从天蓝色到幽蓝色的全部过渡,湖面像丝绸一样泛着耀眼的光辉。最后我终于到达了湖畔一侧周围的最高点。湖面变成了统一的墨蓝色,质地却好像牛奶一般,浓郁,醇厚,好像一块固体。它的颜色总是成块的变化,黑湖是一个小湖,而正因为它的小,能在一个小小的土坡上看到的它的全貌。丰富的颜色变化就像万花筒。你静静地凝视它,它也静静地凝视你。你兴奋地挪动到不同的地方看它,它也顽皮的变给你看。怎么也看不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