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斋节结束后,告别了回族大叔的家,在比如县不想再多待了,打听了班车时间,还好这里的车不像边坝那样好几天才有一趟。第二天早上就有去那曲的班车,清晨五点多爬起来收拾东西奔向车站,很多人在排队,但是没见班车的影子,一直等到天亮,九点钟左右,离班车出发的点已经过了好久,这才得知班车昨天坏在半路上了,正在等待救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修好。今天肯定是发不了车了,只能明天早上再来看。
自从自行车坏了之后,从一开始的急躁,到后来慢慢学会了接受各种预期之外的状况。习惯了等待,并且不再把自己和周围的环境割裂开。比如这个地方比边坝县更开放一些,交通相对方便,来来往往的人比较多,马路也比边坝多好几条,一白天就在镇上各个路口闲逛、发呆。时间耽误了,但心情不再像在边坝时那么焦虑。记得刚出发时骑到哪里都会被当地人指指点点,可是两个多月后的现在,随便往哪里一站,并没有多少人会注意我,无论在哪里自己也自在多了。许是黑了,或者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换成了当地人喜欢穿的军品。气质到底变了多少,连自己都觉察不出来。当你像一块砖一样不引人注意时,就能看到人间。
没有成型的自来水和排污系统的城市,街上污水垃圾随处可见;从夜到昼的城市,天色是那样缓和而又迅速的变化;来来往往上下学的中小学生,中午的校门口会突然热闹然后又一下子冷清了;或勤劳或懒怠的店家,有的通宵营业有的晌午才开门;形形色色的藏人,有穿山寨牛仔裤的年轻人也有编着辫子满身藏饰的银发老婆婆;小男孩骑着奇怪牌子的山地车,大孩子带着小孩子在街上疯玩;少数显眼的梳妆整齐的上班族汉人,走向午休后4点半才开门的邮局和银行;常年无人光顾的新华书店,里面只有过时的藏文书籍。
晚上住在一个三层楼的旅店,忘记是交通局还是粮食局的什么招待所,本来想着大的招待所条件能好点,可是一进屋,发现房间灯坏了,没厕所,没热水,楼下水管里的冷水拿杯子接了一会儿也没了,没有充电的地方。黑灯瞎火,懒得再去换房间,无事可做,索性八点多就睡下了。第三天依旧是早起,去车站溜达了一圈,车站门口大马路上睡满了等车的人,大伙儿就那样铺开被褥露天睡,班车还是没信儿。上网查了会儿资料,蹲路边看藏文字母表玩,吃个午饭,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午。三点终于坐上了班车。班车刚上路,就遇到修路限行,在公路上死等两个小时,最后晚上车没到那曲,而是暂时停在了一个乡上。乡里有个转运大厅,里面有好几排床铺,我们去的时候已经住满了,只能睡地上。我刚在地上铺开行头,旁边有人给我让了一个铺位,没想到这个晚上还能平躺着睡,喜出望外,赶紧谢谢人家。
第四天早上,班车打不着火了,于是我们一群旅客下来推车。好不容易发动了,走了一阵,又遇上下雨,路面大段的积水,路当中有一个修路的重型卡车陷车了,过不去,我们只好等着拖车把它弄出来。我们的客车过那段陷车路段时,大家都下车,减轻车身重量,然后从路边捡来很多石头垫在泥沟里,来来回回尝试了很多回,终于过去了,大伙儿松了一口气。又走了一阵,发现路面严重积水,已经像横着一条大河了,里面停着一辆跟我们一样的客车,过河时坏掉了,已经走不了了。于是我们惊心胆颤地又一次下车,看着班车过河,顺利过去以后就是一片乘客的欢呼声。还好再往后就没有什么大的阻碍了,日落之前,终于到了那曲。进城之前又遇到限行,司机让我们着急的人先下车,自己走到长途车站,等过一会儿车到了再拿行李。于是人车分过到达那曲长途车站。
就这样终于带着坏掉的小雷,逃离了金岭乡,逃离边坝,逃离比如,逃离昌都地区,到了“大城市”那曲。那曲似乎也没有专业自行车店,拿到自行车后,连住处都没找,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找了个修自行车的摊子,先换了外胎和内胎,换上的外胎虽然太次,但是应该也能扛一阵。但还有前叉断掉的问题没有解决。民用修车摊,没有和我的自行车能匹配的前叉,所有的都短一截,口径也不对,修车师傅摸着脑门想了半天,最后从我的前叉截了一截下来,找旁边的汽修店焊在了他店里的前叉上面。就这样民用版硬叉小雷诞生。
那曲休整了几天,持续性的拉肚子,不知道这个是否也是高反。那曲给人的印象不错,在拉萨能看到外人正常概念中的西藏,而这里看到的才是普通而真实的西藏县城的生活。我把那曲市区逛了个遍,犒劳自己吃了几顿炸鸡当大餐,去了趟公共洗澡堂,去山寨军品店添了些装备,找到全城唯一的一家快递寄走了一些东西减轻负担,在浙江商城市场里的小店闲逛,买了狗皮护膝,还量着尺寸订做了一身藏式的上衣,和当地人一模一样的,过把瘾,只可惜买的是人造毛的,真正的能度过高原寒冬的男式长款羊毛大衣需要好几千。歇足了,终于再次上路。这次准备从那曲继续往北,到怒江的源头附近看看。
在那曲的时候换了好几个地方住,因为住在哪里都有点担忧,很不踏实的感觉。能让我有安全感的并不是坐落在县城中心区,带豪华浴室,门栓可以反锁两圈的宾馆单人间,而是那些散落在山间凹地或是江边的村落,温馨的小小家庭,不论是木头搭的屋子,石头垒的小楼,甚至牛皮帐篷,塑料布搭的A字形帐篷,里面总有位勤劳又和蔼的阿妈,有个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的孩子,阿爸总是很晚回家,阿爸一坐下,阿妈就递上一碗酥油茶,小孩子爬到阿爸身上撒娇。那一瞬间,我总是有种错觉,好像是在哪个亲戚朋友家串门。
那曲往前十几公里,在路边一个村子住宿,有幸住在索朗家。还记得那天早上,清晨的阳光照着她家墙上那一排三好学生的奖状,挺晃眼。她说她今年上初一,考上了内地的西藏班,本来要去辽宁上学,但是因为有一项体检没过,没被录取。索朗说这话的时候特平静,索朗妈妈在旁边对着镜子往脸上认真地涂不知道是哪个牌子的护肤品。喝完了酥油茶,勉强把加了白砂糖的糌粑吃完,我开始收拾东西。看着她家的藏式家具,我不禁有些留恋,白天是很舒适的沙发,晚上把靠垫放一边就是床。昨天晚上半夜时出了趟屋子,月光下的村子很宁静,连狗都安安静静的卧在砖砌的窝里一声不吭,我抬头望着漫天的星星,幻想着以天为被地为床的生活。
清晨的阳光暖暖的晒着她家白色的墙,四个雀子在电线杆上站成一排,背景是蓝的很纯粹的天。高原清晨的空气令人振奋,沿着多玛村还没修好的便道开始了新一天的旅程。这是小雷在金岭乡坏了以后久违数日的骑行日,越来越不习惯在国道上骑车了,走了两千多公里省道县道乡道便道以后,我对国道上来来往往的货车,尤其是长达20-50米的人大型运输车深恶痛绝,货车呼啸而过的是会总是带起一阵大风把自行车吹得晃晃悠悠,柴油燃烧冒出的黑烟几秒钟之后才散去,这时候我就总想逃离,逃回那空无一人的乡道上。可是没有这条青藏公路,我在那曲就吃不到新鲜的内地水果,喝不到速溶的奶茶,况且现在的小雷大概跟本走不了除了柏油路之外的任何一种路。还不知道能撑多久就会又一次罢工。
与109国道相伴的是青藏铁路,有火车路过的时候,我的心里总会涌起一种莫名的冲动,顺着国道109一直骑下去,就能回到北京的东方红隧道,车友们也许正大汗淋漓地爬那个4公里的坡,而自己现在在G109的另一头。路,有了路,人们就可以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他们可以把别的地方没有的东西带出去,换自己家乡没有的东西回来;也可以移民到生活更容易的地方,过上与家乡截然不同的日子;或者像我一样,沿着路,去看陌生的世界,看陌生的地方的人们的生活方式,把不同的想法带来,再把不同的想法带回去。
几分钟路过一个路碑的日子真是久违了,躺在路边的草地上看地图,前面十公里左右就是去班戈的岔路,那条县道上好像有去措那湖的西岸的乡道,如果走这条路也许可以把措那湖转一圈,看看众多的小河是怎么汇入措那湖的,那曲(曲就是河,怒江的上游)又是怎么从措那湖流出来的。自从到云南的六库以后,我就沿着怒江骑行了十几天,之后一直在怒江流域的山中穿来穿去,与怒江见面好几次,现在费尽周折总算快到那曲源头措那湖了。走了一会儿神岔路口已经在眼前了。
笔直平坦的柏油路向北一直通往安多,曲折颠簸的县道通往未知。是走柏油路还是走县道?虽然在岔路口抉择了十多分钟,其实我在心里早已做出了决定。虽然明明知道自行车可能只能在里面溜达一下,就撑不住了得出来,但是没帐篷没睡袋的我又一次走上了土路,穿过铁路桥眼前是个矮矮的山坡,不知道坡的另一端是什么,随着坡度逐渐上升,我开始逐渐减档,没想到蹬了两下小雷响了一声就不动了,原来是后拨和辐条卡在一起了,后勾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形。这段路也就几公里左右,也不算太颠簸,看来对于小雷的状态估计的还是太乐观了,实际这自行车现在在“随便溜达一下”的土路上,连几公里也走不了。
那一刻我知道我见不到措那湖了。坐在地上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没有扳手,用现有的工具很难把后勾掰回去。有汽车路过,扬起漫天的尘土。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过来一辆拖拉机,上面载着比人还高的一堆家具和货物,开拖拉机的是个老头,看到我把车子倒过来正在修,停下来问我怎么了。但是他的工具里面也没有扳手。这时候又过来一辆摩托,开车的是个风风火火的大哥。他了解情况以后,变魔术似的从工具箱里拿出好多工具,说他以前骑过自行车,他会修,三下五除二就帮我弄好了。收拾好散落一地的工具,站起身来,发现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俩人都已经走了,扬起两道尘烟,地上还留下一瓶饮料。
措那湖去不成了,我望着左手边那片辽阔得望不到边际的土地,暂时和她告别,就算这么多过路人帮我,还是改变不了长期颠簸下雨泥泞和疏于检查车况对于自行车的影响。其实我并没有多么大的执念,自知能力装备都有限,可真的只是想骑着自行车在那片广袤荒凉的土地上走走,哪怕几天也好。本来是想避开拉萨直接往北方走,走不成了,现在也没心思去安多,看来小雷已经不堪重负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出台沿着那曲方向去拉萨修车吧。回到去班戈的路口,看到汽车们排着队领计时的单子,他们应该都是往拉萨或者那曲去的,找到一辆小型卡车,车斗是空的,座位也是空的,只有司机一个人,司机相当年轻,也就二十出头吧。一问这车正好今天要空车返回拉萨,我跟他说了我的情况,问多少钱能去,去司机出了个价,确实不算贵,司机说拉个人总比空车跑回去划算,况且路途漫漫,容易犯困,有个人说话也很好,帮个忙,大家也都不亏本。就这样我们一起向着拉萨进发。
司机师傅姓赵,跟马大哥一样,是甘肃临夏人,年纪轻轻就来到拉萨在周边跑活。虽说我有陪小赵唠嗑的任务,但小赵师傅一开始话并不多。我觉得没过多久回到了那曲,这自行车骑要好久的路,似乎开车瞬间就到了。从那曲出来是罗马镇,和班戈路口一样要登记计时卡。小赵说他的车新办的运输证有点问题,很担心被拦住,可能由于这个原因他有点心慌,排队的时候前面有辆车坏了,小赵要倒车,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听到车子响了一声停了下来。原来后面有辆很旧的轿车,车上是一对中年夫妻,四川人,小赵的车撞到了他们车的引擎盖。这轿车真是非常破的那种车,基本已经接近报废了,刚才撞得是速度相当慢,虽然外壳撞坏了,但是并不影响开车,这车现在修也不值得,但是夫妻俩不同意现场私了,一定要回那曲修车,小赵就同意了。找了一个修车店,开口就是3500,这下小赵不乐意了,不愿意给他们那么多钱,夫妻俩不依不饶,三个人吵了半个小时也没有结果,最后小赵只好说既然私了不行就交给派出所调解吧,于是俩车一前一后进了派出所。
没想到兜了一圈又回到了那曲,在班戈路口人家帮了我忙把我稍上了,既然商量好一车出发去拉萨的,不能出了问题就把司机扔下,所以决定等纠纷解决后按原计划继续和小赵同行。那天晚上,在那曲派出所里,纠纷双方忙着笔录,登记,只有我闲着,后来索性和警察叔叔们唠起嗑来。最后晚上没地方住,人家还腾出一个屋子,收留了我一晚上。这个纠纷说起来没多大,没想到一直解决到第二天下午,最后小赵要赔人家2000多块钱,但是他现金不够,在那曲也取不出来,最后十分不好意思的问我借。我说我倒是能在农行取款机取,不过过几天马上也还要用的,小赵说到了拉萨就还我。我就先借他了。五点多才和小赵重新向拉萨进发,各种减速限行检查,走走停停,很晚了,除了偶尔会车或者超车,有大段的时间路上空无一人,就着星光仍然能看到路边大片的草甸,路旁的山石的轮廓,闲聊,小赵师傅和我谈起他的家人,媳妇在拉萨做小生意,开车跑长途很辛苦,不挣钱,大家都想着开车挣一笔之后就转行,很多人做这个,拼得就是自己年轻,路上意外多,风险高,透支身体,人人都在车上挂着平安符。十点多我们在到拉萨之前的一个县城吃了点饭,又开了一会儿,最后终于在拉萨周边的村子里流窜了。自打坐上小赵的车,本想着一晚上就到拉萨了,结果竟然经过32个小时,才终于在半夜三点的时候到了拉萨。我在北京东路下车,深夜的拉萨很静,看到东措还接待客人,敲开旅店厚厚的朱红色的大门,找到屋子,摸黑睡下了。第二天小赵上午就把钱取出来还给了我。经历了这些事,不必多说,互相祝福今后平安顺利。
带着自行车做班车、搭车的这些日子,虽然没有了骑行的潇洒和随性,但是和很多不同的人打交道,很多人都是各自忙着自己重要的事,有自己的麻烦要去处理,还要捎带上我这么一个意外的麻烦。不喜欢用善良、热情、自私、冷漠这样的词汇去概括一个人。有时候搭车并不是像一些鸡汤文或者说教文里那么一概而论的,人和人不一样,搭车和搭车时的处境也是不一样的。稍个人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特别费劲的事,他们平时也会稍路边的人,摊不摊油费这要看心情。可是我们不能因为人家乐意帮忙就去故意占人家便宜。对陌生人的友好是万万不能滥用的。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有时候在人家自己也遇到了麻烦,自顾不暇的同时,还愿意顺便帮助一个不认识的人,这种时候人家还能刻意去图你什么呢。处处占便宜和处处戒备,都是要不得的。
看着现在好多人在路边举着牌子搭车到拉萨,或者以不花钱搭车为荣,还有好多搭车出意外的新闻,总想起后来的另一次骑行长途的一个场景。小雨,没完没了的盘山路,我和LG骑着车费力前进,一个不比我快多少的手扶拖拉机晃悠悠撵上来,缺牙的老大爷拍拍车斗,来,这边一个,那边一个,不要钱~我们摇摇头,继续奔向我们的山顶。拖拉机一路走走停停的和我们遇到4次,每次都乐呵呵的问一遍。
对于搭车的双方,在这里处理意外情况都是一种日常,自从自行车坏掉从而变成一种累赘后,我每天平均前进100公里都不容易,可越是这样,就越想念自行车慢悠悠的自由,愈加地奢求着能继续骑自行车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