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大早收拾好行李,下楼来到吃饭的屋子,旅店老板娘已经在烧水做饭了。阳光从一扇小小的窗子照进来,洒在屋子地面上,也洒在她的身上。灶下柴火烧的正旺,跳动的黄色火焰上面是已经氧化成黑色的铁水壶。这位主妇熟练地拿出长长的木筒搅打酥油茶。她很安静,没什么话,脸上带着微笑,一低头,一缕头发垂下来。那一刻,我觉得她忙碌而从容的身影真的好美,不同于城市中那些苍白空洞的美丽。
村子里缕缕炊烟升起,向着清亮的天空飘去。按着村口路牌所指的方向,我们回到泸亚路,继续向亚丁前进。天已经大亮了,但是太阳还被山挡在背后,看不见踪影。空气清透干净,温和而不过度湿润。沿着小溪继续往山谷深处走,看到路边有个独木桥,我们把车放在路边,从桥上过去,走了几步,看到对面接的小路是条徒步路,一个老羊倌赶着一群山羊正好迎面过来,我们双方都各自一惊。桥上和路边的石头上全都湿漉漉地长满了青苔。回望来路,之前令人惊艳的黄绿相间的色块远远在山间若隐若现。这就是屋脚宁静的早晨。
告别了最后几座民居,很快就进山了,我们开始了缓慢而漫长的持续爬升。渐渐地田野面积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一块用篱笆围起来的几十米见方的菜地。几段长坡后,本来平行于路面的小溪变成了遥不可及的深涧,路边的小树不知不觉地变成了直插入云的杉树。水声在山谷中回响,微风拂着树林,隐隐听到树叶的沙沙声,细听却无。时不时有小鸟略过,还有松鼠飞快地窜进山林不见踪迹,偶尔看到山坡上稀稀落落地攀着山羊。
遇到一处小瀑布,远看落差不大,走近了发现水流很急,站在水流积成的小小浅滩中,让冰冷刺骨的溪水流过我的双手,浸湿我的双脚,打湿我的衣裳。连走带爬,探到瀑布最深处,是几块滑溜溜上不去的巨石。又骑了一会儿,旁边山上流下一股清澈的泉水,水流几乎垂直地铺满了整个石面,石头上是大片的嫩绿色青苔,鲜艳得不太真实,泉水下方横着一根同样爬满青苔的树干,这景象让人忍不住停下来去耍一会儿。后来路边又出现一截断在路上的树干,许久没有移动过,几个枝桠的形状就像是一只正在奋力奔跑的动物,表面覆盖着棕色的植物。
寂静的山谷里,一天路过的汽车和碰到的人,用一只手就能数出来。没想到坡度竟然很缓,虽然是土石路,但是还算比较平整,天气很晴朗,三十多公里坡路骑着不觉得累。舒服的山路,气候湿润,植被茂密得夸张,风不大,路上没有一点扬尘。
快到垭口之前,有段路笔直而长,路右侧下方是垂直的山崖,往远处望,视野很开阔。我们在那里停下休息,路旁是高大的树木。轻轻地把手搭在一颗高的冲天的树上,大树很坚定地在陡峭的山坡上扎根生长。看那一座接一座的连绵山脉,所有的山都被墨绿色的森林覆盖着,只有一些高一点的山头上露出裸露的棕灰色岩石。能看到近处山上的树叶和一条条小路,而远处的山颜色显得更深,上方笼着一层雾气。蓝天下,乳白色的云层低低地飘在山上方。
再往前几个发卡弯就到垭口了。穿过一大片树林,高而笔直的杉树树干,在逆光的天空中留下英俊的深色剪影。快到垭口时有几片茂密的草甸,上面立着几栋简陋的木屋,应该是个牧场。再往前就是垭口的经幡了,垭口两边是光秃秃的石头,陡峭的山头刮着时刻在转向的风,近处没有更高的地方了,头顶上突然飘来一大团乌云,突然一阵心紧,感觉到随时会打闪落雨,却无处可躲。我们没在垭口多停留,决定抓紧下山。
下坡路就没有那么休闲了,沿路大约平均一公里就一处塌方,很多地方还在修路,大大小小的石头满地都是,下山的大方向是顺风的,所以过了一会儿刚才那片乌云已经紧逼着我们飘过来了,风越来越大,天色越来越暗,我们赶紧往山底下逃。最后看到一公里外有一座桥,桥对面有很多白色的房屋,那里就是今天的目的地瓦厂镇了。
正准备抓紧过桥,却发现船长的后轮车胎瘪了,原来是悲催地爆了胎,我们原地停下修车,没等到胎补好,雨点已经砸下来了。不过反正也已经到地方了,索性在雨里推着车慢悠悠地走过去。近看刚才的桥,两边是很深的沟,沟侧面是裸露的松散土石混合物,看上去像是自然的滑坡塌方或者是修路炸出来的痕迹。总算是到了瓦厂,但是却找不到住处。镇上要不就是不接待,要么就是住满了。山间的镇子连街道也是上上下下的坡,找不到一处平的地方,太阳快要落山了,镇上有不少小饭店门口的台球桌都亮起了灯。我们就先找了个四川饭店吃饭,船长发挥了四川本地人的优势,东拉西扯攀老乡,最后饭店老板还真帮我们介绍了一个旅店住下。
在瓦厂镇打听路线,问了几个人后,越发觉得很诡异,谁也说不清楚。一位大叔说过了固增有个岔口,到隆萨牧场,之后能到蒙自,再问蒙自后面怎么样了,船长连压箱底的家乡话都用上了,跟大叔费半天劲也还是听不清他说啥。也有人说那边的路根本没修好。问了很久没有太靠谱的结果,只有明天到固增前的915林场再打听了。
第三天上路后发现路况比起昨天的下山路,简直是变本加厉的烂。几乎一公里一个塌方,还有大石头和水坑横亘在路中央。因为路况太差,开到这的各种机动车辆经常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所以915这个地方修摩托车汽车的店满大街都是。过了915林场,路上有一截需要连续剧烈颠簸过坎的路段,还没等骑出那段路,突然听到船长的车一声巨响,我心想,完了,肯定是车坏了,而且还不是小问题,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情况。到了前面不远的的固增乡,我们赶紧下车检查,发现是货架连接车架的螺丝断了,而且齐齐的断在了车架的那个孔里,取不出来,这是主要受力的一个位置。船长带的的包不是驮包,就是一个背包绑在货架上面,可能因为重心太高,经过这几天的烂路折磨,货架终于不堪重负。
这下可麻烦了,急得人直骂娘,要做些决定,一是车怎么修好,二是下面的路怎么走。还好正好坏在了补给点附近,应该问题不算太大。就是这个螺丝断的有点突然,至少要想下午继续走是有点够呛了。想到这个俩人都不由得心情一阵烦躁,有点不知所措,可是又必须做点什么。商量了一下,顾不上想太多,先看看能不能想办法修货架吧。要是货架本身坏了还好解决,实在不行可以拿粗铁丝固定,但是这个螺丝断在了车架螺丝孔里面卡得死死的,不取出来不好把货架固定在车架上。找路边小店的师傅借来电钻,找了个最小的钻头,但是钻头不行,又不好固定,发现根本钻不动钢的螺丝,只是把铝车架削掉一圈,又去找电焊,但是几样东西熔点不同不能焊。看来这车已经无法负重了。看来还是钢的货架靠谱一点,铝的不结实,坏了也不好处理。记得后来都过了两年多再见船长,他还在说,这车架里那个断的螺丝这么久了还没取出来呢。长途没法用,后来沦落为通勤车了。
一边到街上的店里找工具修车,一边想着,万一修不好就找汽车、摩托车帮忙看看能不能带我们出去。但没找到什么合适的,也不知道到底走哪边能出去。脑子里一团乱麻。在一个修车店借工具时碰到一个开吉普的小哥,说他要去水洛村,水洛村在亚丁三神山脚下不远,那边感觉上应该有合适的路可以走。不管怎么走,至少肯定是有徒步路线一直通到亚丁么,比原来计划的公路方向直接多了。小哥说今天空车去水洛桥那边办事,车上还有足够的空间,于是我们拜托他一会儿走之前等我们一下,要是车还修不好就拉我们一起去水洛。只是这么说了一句,没怎么详细聊,小哥有事情就先离开了。
固增的条件有限,船长的货架好长时间都没修好,我们只好回到915林场去修。最终还是没什么结果,不知接下来怎么办。周围应该是路还都没修好,工地加上工厂,漫天尘土,四处是建筑废料,一间间无趣的房子生硬的排列着,看着这样的场景,不由得心情越来越颓唐。在路边看到一辆测绘局的车,借给我们一个本地的详细地图看。综合起来打听到的结论是从这里继续沿大路往前可以到隆撒农场,但是从农场再往前到亚丁的路还没修好,汽车和自行车什么的都走不了。我和船长拿着图找路线,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我们越来越焦虑,看到路那边开下来一辆白色吉普,刚想举起手拦车,没想到车正好停在了我们面前,原来是刚才那位打过招呼的小哥开车下来找我们了。
他说他下午还有工作,都已经往前走一段路了,想起了我们,觉得还是不太放心,就下来看看。就为了一个对完全陌生的人的随口承诺,竟然耽误自己的事,折回来找我们,真是没想到,我和船长都惊讶得一时不知说什么,问他到水洛给多少钱,他说他回来不是为了钱,在这边大家都不容易,能帮忙就多帮了。我们也就恩不言谢,坐上车后,问小哥水洛那边去亚丁有没有路,他说那边的路他以前也没走过,因为没有公路,建议我们先到了水洛后再打听,时间已经不早了。临走前在出915之前又拉了一个搭顺风车的小伙子,加上卸下来的行李,正好填满了车内的空间。小哥很潇洒的给了一脚油,瞬间带着我们离开了这个闹心的地方。
固增到水洛这边的路况之恶劣比之前最难走的路还要加倍,全是土石烂路,坑坑洼洼,坡又长又陡,路窄坡急,很多回头弯,开车开稍微快点都很不容易,如果骑车走这种路真不知道几点能到。不一会儿开始下起雨,快到垭口的时候竟然变成了冰雹,透过车窗,仿佛看到墨绿色的树林像魔鬼一样黑压压的向我涌过来,树胡子这时候也显得面目狰狞,纠缠在一起仿佛在对着我大声咆哮。远处的高山张牙舞爪,低压的云层诡谲地翻滚着,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金色的闪电一瞬间击破了天与地的界限。我喜欢那个长满灌木的垭口,但是在这样的天气中,片刻都不敢再那里停留。还好有陌生人的友善,车里放着温暖的音乐,人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生活,车里车外两重天。
这位吉普小哥叫小强,他刚二十出头,自己在木里开了一家汽修店。他说他十四岁就一个人来到木里闯荡。他开车技术很棒,他说他很想参加越野车比赛,但是报名费就要一万多块钱,他现在没有那么多闲钱。坐着车走在固增去水洛颠簸的路面上,看着小强到达今天的工作现场,热情地帮助被困在路上好几天的卡车司机把汽车修好,并且递上自己的名片,名片后面很个性地写着,“对待情人般修您爱车,对待老朋友般不抬价码,对待亲人般为您售后。”我知道他的生意一定不错,他在木里一定有很多朋友,这让我内心有所触动。过了一会儿小强又和坐在前排的船长交流起了各种这个年纪男生的小心事,喜欢的姑娘,一无所有和不愿放弃的坚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来到了水洛大桥,我们就停在了大桥旁边的一处工地。这时候雨越下越大,大家谁都顾不上打理在雨中淋着的汽车,车顶上的自行车和没卸完行李和货物什么的了,我们和当地修汽车的,盖房子的老乡,几个人一起喊了一二三,冒着瓢泼大雨撒丫子跑到几百米外一家藏民的房子中,这栋屋子外面看着不起眼,进去却很宽敞,大概是这里的各种路过的人晚上吃饭聊天歇息的一个据点。两个藏族主妇面带微笑为我们端上并不丰盛但是热气腾腾的晚饭,她们不会说汉语,也不上桌吃饭。吃完饭大伙一起聊天,喝啤酒,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人,都像老朋友一样插科打诨。心知肚明,无论什么目的,从哪里过来,到达这个地方真是不容易。外面下着大雨,在这间小房子里却感觉好热闹。
我们跟当地老乡打听到了这里可以到呷洛村,中间路上没有特别高的垭口。船长的行李精简一下,弄成一个轻装的小包,走到呷洛应该是没问题的。从呷洛村想办法翻过夏诺多吉雪山垭口就能到亚丁了。船长这下来了兴致,跟我和旁边桌的老乡,讨论起来这条泸亚路,推测修路的目的应该是要开发一条穿越香格里拉腹地的路线,之前也有路,但是主要还是修在了这片区域的外围。把泸沽湖和亚丁连起来,和以前的一些旅游线路连在一起,就是一条深度旅行的环线了。但是这里修路难度很大,地质和天气变化大,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完工。而我们意外来到的水洛村这边的路,就更是一条非正规的近路了。
晚上睡在一栋还没修好的房子的二层地板上。借来的褥子加上我们自己的睡袋,还算暖和。今天的路程我们实际没骑多少,但是却感觉时间过得很慢,一天被拉得特别的长。约一周的行程,已经进行到一半,不管怎样,有办法前进就好。当地人的友好帮助,让我们两个仓促准备的人能前进到这里。货架的问题如果今天出发前好好检查一下,或者行李固定的更小心一些,应该是能够避免的。不过能来到水洛,已是万分感激。我想也许就算明天我们还能骑一天,后面的路可能也主要是徒步了,大概这里就是这段短暂旅程的一个小小节点。
离开泸沽湖才三天,可是环境、天气、路况、车况、心情变化之大,远远超过之前想象中的概念。想象这样的日子重复多天之后各种意象情绪叠加的样子,心中倍觉沧桑。可是再想想淋着大雨行路,路上的宁静风景,垭口的狂风,高大的杉树,又觉得酣畅淋漓。船长作为唯一的同伴,也在身边陪伴不了几天了。下意识的在心里做着单飞的准备。
不知怎的,似乎自己和三天前已经有点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