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欧行漫记(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在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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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巴黎之旅(中)

“晚上就住在我们家吧,别出去找旅馆了。我们就在露台上打地铺吧!感觉非常不错哦!”姚琳说。

“有意思,不会打扰你们么?”杜曦问。

“不会了!”姚琳笑着说,“是不是?”她转过脸去问马克。

“当然不会了!”

他们坐上一辆公交车,往她的住处驶去。在巴黎中心区,坐了大约四五站就下车,四个人在在狭窄的街巷中缓步穿行。路上倒是看见不少亚洲面孔。

“这里亚洲人很多啊?”杜曦说。

“是的,确切地说,是中国人特别多。浙江很多商人早年来这边做小商品进出口生意,后来发展起来,就在这边安家,家里亲戚也陆续过来帮忙,形成很多家庭作坊式的公司。他们都在这一带聚居,现在基本上都快成了温州街了。”姚琳解释说。

“难怪这么多熟悉的面孔,原来都是老乡啊。”尹若弗感叹了一下。

又走了一段,姚琳在街边的一栋公寓门前停下了。四层高的典型的巴黎住宅,窗台上都有精细的装饰线脚,黑色的大铁门,门上也带着复杂的中古纹路,有种时间的沉淀感。姚琳用钥匙开了锁,马克用力帮她把大铁门拉开,显得门很沉重。

他们的房间在顶层,带着一个老虎窗,可以一眼望见对面灰青色的屋面。另一侧的小门外其实是屋顶的露台。有木质桌椅,和一把摇椅。白色的雕花阳台板上摆满了一排浓绿的植物,长长的叶子一直垂到阳台外。刚才还隐没在一片厚云层后面的月亮,忽然悄悄地露出半边脸。姚琳点亮了壁灯,灯光照射着桌椅,在地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向下望去,笼罩在薄雾中的巴黎夜晚的街道有悉悉簌簌的声响,透出浸润心灵的灵性味道,他们能感受到古老城市缓慢的脉搏。

“我超级喜欢这个露台。”杜曦趴在露台的白色栏杆上,望着楼下窄而悠长的街道,兴奋地说。

“是的,我当初就是看中这个大露台才决定租这套阁楼的,虽然房间小了点,但是可以沐浴阳光的户外空间总是能让我心情大好。”姚琳靠着栏杆说。

马克把几个大软垫铺在地上,周围一片花草香。“今天,我们就睡在天空下了!”然后打开几罐百威啤酒,给了每人一罐。

杜曦:“从来没有在天台上过夜的体验,今天算是头一次了。”

尹若弗饮了一口啤酒“明天是周日吧?我们一起去逛吧。”

姚琳:“恩,按照你的想法,明天去拉维莱特公园吧。”

大家在月色下聊了很久,最后不知何时,依次沉沉睡去。夜里,尹若弗醒来,觉得身体冰凉,身上的毯子上似乎都结了一层淡淡的霜。杜曦正紧紧地抱着自己,也许是因为冷的缘故,但是仍然睡得很安静,睫毛很长。他不忍心打扰她,但是也怕她受寒,所以用毯子把她裹紧,然后用力地抱住。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尹若弗发现自己已经在屋子里了,房间里暖气很足,而杜曦就躺在自己身边,突然有种心跳加速的感觉。这还是他和杜曦第一次睡在同一张床上。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半夜是如何进屋的了。这时候,马克来敲他们的房门,在门外向他们说早安:“给你们做了煎蛋番茄三明治,还有热牛奶,起来就可以吃了!”杜曦也醒了,揉着朦胧的睡眼:“我们,怎么在屋子里了?”他们才反应过来昨天主人家两口子睡了客厅。两人感动的不行。他们很快起床,洗漱收拾了一下,在早晨清新的阳光里用完了早餐,四个人搭乘地铁直奔郊区的拉维莱特公园。

说起来,拉维莱特公园并不是一个非常为旅行者所熟知或者热衷去一探究竟的地方。这个选择这里完全是出于尹若弗的兴趣,对于他的热情,开始杜曦并不能完全理解。

“这个地方很有意思么?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呢?”

“是一个非常经典的现代建筑的案例。”

在杜曦的观念中,值得一看的建筑,大部分是那些闻名遐迩的著名的欧洲古典建筑,比如万神殿、雅典卫城、罗马斗兽场、索非亚大教堂、巴黎圣母院等等,她本来以为旅游主要是来看这些的。然而,到了巴黎杜曦才发现,尹若弗对于现代建筑更感兴趣。

“你好像对于现代的东西更感兴趣?”

“也许吧。古典建筑是关于秩序、宗教和规则的。现代建筑的根基是现代艺术,是几千年来人类建筑观念的一次根本改变。相对而言,它更加自由、灵活、即兴,没有那么多规矩和限制,是一种对于古典的叛逆,但是也同样基于严格的几何学。”

这是尹若弗当时的想法。若干年之后当他看遍各类的案例再反思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也意识到,尽管兴起于20世纪早期的现代建筑最初是打着反传统的旗号的,但古典与现代并没有一条绝对的明晰的分水岭,他们之间是一脉相承的。在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但是我觉得古典的东西更加耐看,有细节,并且还有时间的痕迹。现代的东西往往太简单了。”杜曦说。

“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真正好的现代作品。现代建筑是可以表达自然的情感流露的手段,可以断裂、错动、拆解、重组,但是并不反逻辑。等下带你去看的东西,也许会改变你的看法。”

尹若弗对建筑有相当的自我判断,每当非专业人士跟他谈论建筑时,即使不认同,他也笑而不语——并非他清高,只是因为要跟外行说清楚建筑这东西,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拉维莱特公园在巴黎的郊区,他们乘坐地铁在离公园最近的站下车,之后按照地图又走了好一会儿。路上见到形形色色的人,有一片区域房屋破败。有几个黑人站在路边,目光里透着莫名的狠意,时不时还能遇到包了黑色头巾的穆斯林妇女擦肩而过。

站在拉维莱特公园里,眼前是一个红绿相间的世界——红的钢铁构筑物以点阵状放置在绿草地的背景之中。那些无法明确定义的“构筑物”,大大小小有几十个之多,按照一定的间距均布在公园中最开阔的一片草地上,在蔚蓝的天空下,红的十分耀眼。这些难以名状的装置,纯粹以各种几何形式的片段组合而成。有各种镂空的坡道、阶梯在其间穿插、环绕。有人可以在其中自由上下。

杜曦好像对它们每一个都很好奇,恨不得都走上去一探究竟。走完了几个之后,她渐渐感到一些眩晕,望着这些红色物什的阵列,甚至开始产生幻觉。杜曦用迷迷糊糊的声音说:“我开始不知道这个旅程起始于何处,并且终止于何方。因为它们的断片、不连续,总是在不经意间,将你导向某个你思维中的空白之处。”

尹若弗:“我感觉我们本来本来是一场身体的旅行,但渐渐似乎演变成一场思维的旅行,如同梦境:有起伏、有中止;有平地也有陡坡……用顾城的那句‘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来形容,比较贴切。”

建筑系的学生,到了某个阶段,都会尝试找寻和借鉴某些哲学领域的知识,用以为自己的设计增加某种“深度”。尹若弗也不例外,在国内读本科后期就整天揣摩各种高深莫测的理念,收获当然是有的,这些看似玄虚的理念至少让他从不同的角度来思考建筑。当年他就曾经仔细研究过这个公园的设计师伯纳德·屈米的设计哲学。建筑对于屈米来说已经超越了一般意义上静态的空间观,他关心速度、流量等各种动量在建筑空间中的交织与融合的命题,并以此为依据作为设计的起始。这似乎与不断变化的当代世界暗中契合——网络、信息化、生活加速、全球化……各种看不见的“流”在穿行、并进、交错、循环、振荡,我们的生活也因此与过去大为不同。

尹若弗和杜曦在其中一个装置上游走的时候,姚琳和马克正在另一座装置里追逐嬉戏。望着她们在其中时隐时现的身影,他忽然明白了,所谓的“向量”、“交织”的真正含义:原来,人的行动本身就是建筑的一部分,参与了整体的构成。这些阵列就像乔治·佩雷克的《人生拼图版》的“博古架式”的小说结构,作者首先构建了均质的坐标和框架,每个人物则在其中以所有生活细节填补不同的人生。建筑无生命物因为与人的行为的结合而活了起来,而每个人的路径与行为的差异,使这组装置式建筑的状态与意义处在永远的流变当中。

看完这圈装置式雕塑,他们走得有些累了。就在最后一个红色装置的平台上坐下来休息。那天并不是周末,所以公园里人烟稀少。向远处望去,一个连续的波纹的屋面的长廊,一直延伸到公园的尽头。风急一阵缓一阵地从北面那条河的方向吹过来,先吹皱了水面,又夹带着青草的气息,扑在他们脸上。大片云朵飘过来,光线却并没有被压抑,它巧妙地融合进了地面上灿烂的色彩的合奏里。碧绿无边的草地上有一群小孩在玩耍,好像是幼儿园的集体活动。

杜曦觉得很舒服,从身后抱住尹若弗,并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背上。天空辽远,虽然周围一切都是陌生的,虽然他们来自异域,但是此时此地,他们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属于他们的。而马克和姚琳也在一边小声地说笑着。

休息了一会儿,他们继续往前走,路过硕大的科技馆,如波浪般起伏的运动草坪,大片的树林。刚才经历过的那些红色,还停留在尹若弗的脑海里,如血液般扩散,难以抹去。这个公园太大了,他们在里面逛了一个上午,这才穷尽其所有。

下午,他们又转去圣心教堂。圣心教堂就像于连·格拉克笔下的“阿尔戈古堡”一样,“坐落在山坡上,可以俯瞰森林,遥望大海”,充满了海市蜃楼般的超现实意味,隐没在山顶的云端。

站在这个位于高地上的建筑前,白色的圆顶的弧线显得完美而充满力量感,而青铜的骑士雕塑的马匹在山花上做飞奔欲出状。整个巴黎现在都在他们的视线底下了。城市铺陈在眼前,被分解为一片细微的像素,由远及近,越来越纯粹。你不再感觉到它们的实体,而是幻化成一系列般织物似的东西。太阳在云层后面躲躲藏藏,拉开厚棉被的一角,偷偷向下看着,就这一眼,瞬间泻了秘。光束一线线地漏下来。杜曦脒着双眼,这些织物又成为色块,进而变成小的像素,不停地颤动,最后是一片五色的屏幕,在浅蓝的天幕下更加耀眼。如现代诗般自由流淌,如梦如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将其束缚。

仿佛有个看不见的女子,用凄婉的声音在诉说着这个城市的过往。她的嗓音如此迷人,以至于尹若弗觉得自己的心绪已经不受控了:如同海上的渔夫听到美人鱼的歌声一般,瞬间就要跌落进那美好的深渊里。与看到的实体建筑相比,精神则受到了某种看不见的“场”的吸引,似乎要将身体中所有在俗世中带来的冗杂感全部去除,让支撑心灵的东西第一次独立于“自我”而存在于从远处吹来、掠过面庞的风中。

尹若弗与杜曦一步步地往山上走去。之所以说是“一步步”,因为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每一步跨出时的阻力、步长,以及与地面的青石接触时的摩擦感。杜曦的眼神是兴奋而又迷离的,他很少看到她这样的神色。随着视线的开阔,除了风在变大、阳光更加强烈之外,他们的心情也变得越发明媚。毕加索说“巴黎的美在于它没有耀眼的颜色,全是中性的灰色和米色,但是,阳光不断变化,使得所有的颜色都有微妙丰富的表情”。意识与动作的离散此刻又趋于整体,要向前跳越、扑入空中的冲动与幻想此刻渐渐消散。

一位戴草帽的老者正在路边给一位红发的少女画肖像。笔触如同阳光一样明媚、奔放。

杜曦:“对于艺术家来说,一切灵感都来自于自然吧?”

尹若弗:“自然对于他们来说,是一切可以看见和感觉到的东西。但每一幅新的画作诞生的过程都是唯一的事情,是他们用精神重新体验了一遍世界。”

杜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听见鸟飞过头顶的声音。她喊道“若弗”。这声音似乎并不是从嘴里,而是从她身体深处某个部位直接发出的。尹若弗一惊,转脸看着她,而她的嘴分明没有动,只是闭着眼睛,嘴角带着微笑迎着阳光。教堂的影子让她的半边面庞笼罩在暗色调里,阴晴难辨。尹若弗心内有些许的战栗感。

“这种传递感觉的方式,只能在这样的环境下才能做到吧”,这么想的同时,尹若弗忽然发现自己的右手被杜曦轻轻地握住了。周围的一切熙熙攘攘的人都已经消失了,只剩下教堂和空蒙蒙的一片。

眼看太阳往西边落下去了,他们也顺着原路返回。地铁开出地面,路过的街道上,都是4、5层的密排的房子,阳台上排满绿萝等鲜绿的植物,傍晚的塞纳河雾气氤氲,有小提琴手在街边演奏着忧伤的曲调。

巴黎的形态是模糊的,它开放而不间断,虚幻而又实在。真正的巴黎并不是如香榭丽舍的城市大道、或者如卢浮宫般气宇轩昂的宫殿,甚至不是深街小巷的粉墙黛瓦,而是存在于所有人的集体想象中,并不一定都是充满艺术、浪漫气质的图景。实际上,大街上满地烟头、狗屎。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自己的独特巴黎。

在沙特莱地铁站换乘的时候,姚琳问:“今晚你们还住我们那儿么?”

尹若弗:“今天就不麻烦你们了。我们自己订了酒店。”

“那好,不打扰你们过二人世界了。祝你们旅途愉快。”姚琳冲他挤挤眼睛。

杜曦走上去跟姚琳拥抱了一下:“这两天太谢谢你们了,陪着我们到处逛,过得很开心。”

姚琳:“你太客气了,来了老同学我开心还来不及。你们有什么问题随时给我们电话!”

大家依依不舍地挥手告别,乘坐地铁往不同的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