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若弗和杜曦在阿尔卑斯山看雪的时候,杨默则继续他的电影之旅,他觉得自己很多时候是在一种不清晰的状态下度过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恍惚的、跳跃式的,记忆无法连贯,也不能用连续的、理性的语言来进行表述。电影和写作一样,都只能是作者本身出于某种特定的目的,对于人的理性或者情感内容作的特殊处理。以他自己为例,他则必须不停地将生活素材进行拆分或者变化,再重新排列组合。当今都市生活,远比过去更加复杂也更加快捷,人们常常来不及思考或者反应,常规的那种逻辑性的电影语言已经无法表述这样的状态,必须对形式语言作更加自由、苛刻的处理。
他坐在房间里,盯着房屋中间巨大的画架上那幅接近完成的画。画面上是一个看似裸女的人物,但是其实又不是,她长着像是牛腿似的四肢,半身侧卧,似人非人,似兽非兽,头发飘散开来,头发的末端又长出了枝芽,仿佛是一颗树。笔调由平面过渡至身体的立体感。而整个画面的其他事物仿佛被什么力吸引似的,四散飞行。
尹若弗在去南欧旅行之前看到过这幅画的半成品。
“你自己能解释你画的是什么吗?”
“我不能,大多数是梦里面的片段,有时候白天的时候,也会突然跑进我脑子里……一些画面反复出现,我觉得我有必要把它画下来。虽然我不能解释这些东西的确切含义,但是我想它们一定代表了什么。只是我目前还不清楚而已。”
“我觉得你拍片拍得太压抑了,你应该去放松一下,跟我们一起去南欧走一趟吧。也许那边的温暖阳光能够帮你打开思路。”
“再说吧,我现在东西出不来,还没什么心思。如果到时候想通了,我直接过去找你们。”杨默头发蓬乱,嘴里叼着半截烟头,盯着屏幕反复一遍遍播放着他片子的片段。
马德里
在小旅馆里躺了三天,尹若弗的视线每天对着窗外湛蓝的天空和雪山纯白的尖顶,杜曦每天守在旁边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还会在午间的时候打开窗子,让清冷而新鲜的空气透进来。虽然不能自由行动,可是这样的日子也恬静而美好。
第二天的下午,杨默打来电话:“你们在哪呢?已经到西班牙了么?”
尹若弗:“还没呢,还在瑞士。”
“啊?怎么还在瑞士?这地方有什么东西这么吸引你们?”
“一言难尽。我现在是病号,还躺病床上呢。”
“什么情况啊?跑到瑞士去疗养去了?西班牙还去不去啊?我还想去找你们玩呢。”
“好啊,我出了点小状况,不碍事,估计后天就能动身了,行程照旧。”
“好,那到时候我去跟你们汇合。第一站是哪里?巴塞罗那?”
“不,马德里。”
“好,你们出发前一天给我电话,到时候机场见吧。”
三天之后,尹若弗已经能够正常下地行走了,他们坐小火车下山,直奔机场,赶赴下一站。在尹若弗躺在床上的几天时间里,杜曦已经更改了机票。除了尹若弗行动较为缓慢,一切都比较顺利。
到达马德里巴拉哈斯机场的时候,杨默已经早早地等在候机厅里。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行头简单,就背了一个大挎包。
杨默看着尹若弗步履蹒跚地被杜曦搀扶着走过来,打趣说:“哟,弗哥,这趟瑞士没白去啊,光荣负伤啦。肯定是英雄救美的吧?”
尹若弗苦笑一下,“你说反了,是‘美救英雄’。”
现在,杜曦和尹若弗已经徜徉在午后的马德里街头。阳光很好,虽不很炙热但却很明快。这个城市的色彩就像阿莫多瓦的电影布景一样,炽热、浓烈,甚至带一点情欲感。他们在马约尔广场边走,时不时能碰到很多在街头画画的人。有个青年女画家戴着很大的宽边帽在描绘着街边的老建筑风景,色彩炽烈,画面上的光影仿佛都在颤动。他们在旁边静静地注视了她很久,她也过了很久才注意到我们,回过头一笑,笑容仿佛雷诺阿笔下的少女,明媚而含蓄。
冬末的阳光还欠缺暖意,但是格兰大道上的半露天咖啡座已经有了不少人。他走到一处高地上的花园里,里面有几个圆石的台子,可以望见整个马德里。这个城市的一侧陷在低地里,仿佛他们站在天上俯瞰盆地里一片暖洋洋的世界。
近处街道墙面的米色与路面的暗青,在对比中混合,并且互相泯灭。最终在交界处形成一种时隐时现的、模糊的灰色地带。远方的屋顶是橙红、米黄、赭石、青灰的混合物,色彩交响成燃烧的画面。
杨默拿出他的DV机不停地拍摄着街上的一切,人、房子、植物……他的神情显得紧张而专注,就像手工匠人在仔细地钻研打磨一件精巧的加泰罗尼亚银器。
“想什么呢,你?表情这么严肃。”尹若弗好奇地问。
“我在进行简单的色彩平衡的计算。我想知道颜色与光的怎样能通过它们的影像和光谱表达自己的秘密。”
晚上七点多,走了一天,大家都觉得饿了想吃东西。走进街边一家餐厅,店里竟然一个客人都没有。侍者走过来告诉他们,餐厅还没有营业。
“我想起来了,好像是这样的,西班牙人吃饭时间都比较晚。估计要到晚上8点以后才开始。先弄点街边小吃垫垫吧。”尹若弗说。
他们在路边店买了几个新鲜的西班牙牛肉拌橄榄酱的汉堡,迫不及待的吃起来。不知到是因为太饿还是什么原因,感觉这汉堡的味道好极了。
又逛了一阵,直到双腿酸麻,实在走不动了,终于发现路边的餐厅人气开始旺了起来。他们进了一家叫康帕诺的餐厅,杜曦点了她一直想吃的马德里烩菜和牛肚。尹若弗要了一份土豆煎蛋饼,杨默要了一份海鲜炒饭。虽然刚才已经吃了汉堡,但是每个人竟然胃口还很好。
用完晚餐,大家觉得活力又恢复了。
“怎么样,回酒店了么?”杨默问。
“就这么回去了?太早了,再逛逛吧。”杜曦好像兴致很高。
“我逛不动了,我们去酒吧坐坐吧!”尹若弗的脚才刚刚恢复,还比不上他们。
按照餐厅店长的指引,他们坐地铁去蒙克娄区的酒吧街和一帮年轻人混在一起。不知道都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人,说着不同的语言,竟然也能聊得很欢,喝到酒杯倒了,人也倒了,几乎都认不得彼此了。只记得当时大家都在笑,一直在笑,每个人的目光都热辣辣的。
子夜时分他们才回到在普拉多大街附近的一处青年旅馆里。虽说是给年轻人住的,但是这栋楼也有100多年的历史了。尹若弗推开窗子,窗外是一个法式阳台,黑色金属栏杆紧贴着窗沿,能看见楼下昏黄而稠密的街灯,在寒雾中微微颤动;街道一直向北方缓慢地降坡延伸下去,街两侧的老房子正好行成一个竖向的景框,将黯淡的远山剪切在当中。杜曦轻轻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曲子,静静地站在尹若弗身旁。她喜欢步行很疲倦的时候,和他一起躲在世界的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休息。虽然很累,但是她很享受这种疲惫,因为觉得在这个时候会更依恋他。
“如果可以,我希望时间可以停下来,就停在这一刻,不要流动就好。”
第二天一早,他们坐着电车来到西班牙皇宫,卡洛斯王朝时期的白色的建筑群在曼萨莱斯河左岸的阳光下蔓延了数百米,在天际线的尽端形成强烈的透视感。
“据说这里的皇宫最早是哈布斯堡王朝时期的,十八世纪的时候被焚毁,后来用了几十年的时间重建才完成的。”尹若弗来之前做了功课。
“真美。”杜曦一边赞叹一边拍照。
一对穿红色衣服的情侣从宫墙边浓重的阴影里走出来,仿佛是两只蚂蚁刚刚从树洞里爬出来觅食。
杨默虽说是出来散心,但是脑子里还不由自主地想着他的电影。不知怎的,他看到的皇宫,并不是静止的,仿佛先一座大理石的山,开裂、崩散成许多的小块,之后又团聚在一起不断地滚动、沸腾着,激荡出的石头粉末远望像是喷涌腾腾的烟,却又一直聚着不会分开,像被某种强烈的引力吸在一起。之后,忽然一道霹雳,如斧劈一般切削掉山体的边缘,之后又是暴雨,哗哗地向它直泼下来,顶部成为尖尖的形状,而雨滴顺着四壁不断下落,冲刷出一道道深深浅浅的沟壑。所有的雨滴均匀地冲刷,忽然间一切停止,云开雨住,遗留下来的物件就是眼前这座皇宫了。杨默的脑海中西班牙女作家乌纳穆诺小说中传达出来的那种“跳动着生命热血的内脏”般的感受。
这明明是神的造物,怎么可能是人工的手笔?杨默心里默念。
离开皇宫,他们又去了皇宫附近的东方广场、阿尔穆德纳大教堂,又转场去了索非亚皇后艺术中心,下午又在皇家斗兽场外盘桓了两个小时。
他们打算坐晚上九点的夜班车去下一站巴塞罗那,这是杜曦的意见,她说这样在车上睡一觉就到了,可以省下一晚上的住宿费。到达车站的时候才六点半,他们又去参观了旁边的马德里博物馆。这个巨大的红色金属建筑,即使还在百米之外的时候,就有某种“场”让杨默重新体会到了那种呼吸不畅的感觉。是因为过于混厚沉重的墙体,还是由于这过于铮亮的地面?又或者是这些黝黑而繁富的金属构件即将将他困在其中?他觉得这整个就是一个熔炉,他能明确感觉到,有很多射线正在穿过他的身体,那种金属质感的、铮亮的、热热的射线,将他的身体向四周拉扯、拆解,……他下意识地用力裹紧了自己的长风衣,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阻止自己已经化成无数微粒的身体四散飞去。
大巴准时发车,车里的人竟然坐的很满,但是空气仍然很清新,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一路上开的很平稳,没有颠簸的感觉。杜曦将头靠在尹若弗肩膀上,两个人很开竟然都睡着了。而杨默在他们后面,却始终也睡不着。从马德里到巴塞罗那的车程是七个小时,中间在一个像服务区的地方停了一次,夜里的空气还是很寒冷,他们下车,随着人流来到服务区的小餐厅,点了咖啡和热巧克力,喝完觉得温暖一些了,继续他们的旅程。
到达巴塞罗那的时候,是凌晨四点,他们这才发现这个时间非常尴尬:去旅馆吧,就剩两个小时天就亮了,也不太合适,而且没有预定;开始参观吧,所有场馆也没有开放,地铁也未开始运行。而且这个时间连酒吧都打烊了。是三个人站在漆黑无人的巴塞罗那大街上,不知所措。
“那是什么?是地铁站么?”杜曦指着前面一处透出灯光的地面说道。
“看上去好像是的。”
“我们过去看看吧。”
“地铁要6点多才开吧,现在下去也坐不了啊。”
“外面太冷,我们下午呆会儿。至少暖和点。”
三个人顺着阶梯走下去,地铁竟然没有封闭。他们一直下到闸机前面的站台上,里面灯火通明但空无一人,安静地有点让人心慌。
“我们就在这里歇着吧。”杜曦走到一排候车的座椅前,径自坐了下去。
“你确定要在这里休息?”尹若弗不知道她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那当然,不然还能去哪儿?至少这里面比地面暖和多了。”
“那倒是。”
“就在这儿吧,反正天快亮了。”杨默也一屁股坐下去,躺倒在塑料椅子上,他一个人就占了三个位子,他看起来非常困倦。
看到他们两个这副打死也走不动的样子,尹若弗也没什么好说。也罢,出来玩,能有这样的体验也不错,毕竟年轻的人生,什么都应该体验一下。这么想着,他也坐在椅子上,慢慢闭上了眼睛,但是胸前还是紧紧抱着自己的包裹。
过了一会儿,忽然有几个人从另一侧的出口走了进来,三个个戴棒球帽的黑人和两个看上去像摩洛哥人的卷发青年,几个人嘀嘀咕咕,往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尹若弗比较警觉,一下子就醒了,躺在那里的杨默也睁开了眼睛,他俩对望一眼,注视着这群人的动向。
没想到,他们只是从他们面前经过,看了他们几眼,就径自从另一个出口出去了。
尹若弗和杨默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等了半天,他们也再也没有回来。尹若弗的意识渐渐模糊,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尹若弗是被呼啸而过的地铁的风声给惊醒的。他睁开眼睛,发现站台上已经有了稀稀落落的几个上早班的人。抬起手来看看腕表,六点二十,往两边看看,杨默和杜曦还闭着眼睛睡得正沉。
“该起来了,天都亮了!还想不想看风景了?”
他们坐地铁来到市中心的加泰罗尼亚广场。
晚上,他们在兰布拉大道上的一家青年旅馆住下。狭窄的街道,仅能容一辆车通过。酒店的大堂其实空间非常紧凑,如同他们之前住过的很多小旅馆一样,房间很多而且开放空间少,但是都围绕着一个种满鲜花的的内院布置。他喜欢这种局促感所带来的温暖,管理员是个女生,在柜台后面看着他们微笑。那边有几个白人男孩已经办完了手续,正在门边的小沙发上坐着聊天。
躺在酒店的床上,杨默梦到自己与一群人来到野外郊游活动,住进了某个老式的旅馆,半夜醒来,他感觉自己是在旅馆中,又像是一个废弃的医院,他推门自己的房间,走廊里刷了绿漆的墙壁已经斑驳,光线昏暗。这个房子似乎有无尽多的房间,有的门关着,有的半开着,他不知道是受到什么力量的驱使,自己去推开一扇扇的门,有的是极大的空旷房间,有些破烂的桌椅;有的是极小的如同囚室一般的房间,天花极高,没有窗子,也是一样的破败。他一直走着,仿佛迷了路,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极大的空间,这是什么?里面有一排排的厕所蹲位,却没有隔墙间隔,有几百个人同时在里面如厕,有男有女,个个面无表情,走去走来,蹲下站起,旁若无人。这个场景让他觉得有一种具有压迫性的恐惧,那绝对不是恶心,而是恐惧。他赶紧继续往前走,可是脚下一绊,突然摔倒了,低头一看,两只脚的鞋带被绑在了一起,却不知道是谁干的。
毕加索美术馆藏在一个深巷里光线阴暗的老式建筑中。他无法清晰辨认这栋建筑的形状,只觉得到处都是深褐色的拱券,一个连一个。可是一看到墙上的画面,他忽然禁不住地全身抖动起来,那些分离的人体、一半哭一半笑的表情、望向不同方向的眼睛,他一走进去就感觉所有画面上的东西都在动,是一个个完整的脸被撕裂、扭曲的过程,身体被打开,分裂成几个。他听见了凄婉动人的乐声,混杂着尖利的、撕心裂肺的尖叫。是那种让人头皮要炸开的尖叫。他不得不后退,退到最靠里边的角落里,这里看不到那些画,他可以稍微喘口气。深褐色的拱券都是一颗颗小卵石镶嵌而成的,现在,这些卵石仿佛也开始颤动。他觉得这些画就是为他而作的,只有某些人才能真正体会这些画的意图,他们能在其中辨认出自己的影子。这时,他梦境中那个红衣男子又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