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滩
此后一连几天,杜曦都没有了消息。尹若弗有些担心她,给她打过去电话,她的语气听起来意兴阑珊,说自己没事,不用担心,但是却好像做什么都没有兴致的样子。
“小曦,过去的事情就别想了。你不是有我么?我会一直照顾好你的。”第五天的晚上,尹若弗又打电话去安慰她。
“若弗,我们去海牙的海滩吧。”杜曦的声音忽然兴奋起来,“我到荷兰的时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海。其实不仅是海,确切地说,应该是大洋。从飞机飞到荷兰上空的时候起,就一直能够看到那一大片水域,像一面没有边际的镜子,一直延伸到天边,另外一边是棋盘格子一样整齐的农田,能够感觉到天地相接的地方是有一点弧度的。说起来也怪,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坐过飞机,第一次航行就跑这么远;第一次看到的海,就是大西洋。”
“我来荷兰的那一天,跟你看到了同样的景象,是感觉挺震撼的。”
“开学的第一周,学校组织学生作‘荷兰一日游’,我们的车来到荷兰北部的围海大坝,我不知道它到底有多长,只知道单单在坝上这一段,车就开了半个多小时。停下来之后,可以感觉到大坝内侧的陆地比海平面还低!一边是望不到边的海,另外一边是没有界限、没有尽头的绿。你能意识到自己就站在欧洲大陆最西北端的角上。大坝上当时除了我们,一个人都没有。每当我站在这么壮观而又荒凉的事物面前,我就会觉得兴奋不已。”
她在电话那头的声音显得很兴奋,尹若弗觉得杜曦所说的“兴奋”似乎还别有深意。
“那你都看到海了,怎么还这么向往呢?”
“我还没下过海呢!都是远远地看,从来没有亲密接触过呢!”杜曦又接着说:“早就听说斯基文宁根海滩是荷兰最美的海岸线,我想和你一起去。”
“好啊,前几次你跟我说的时候,当时实在是太忙了,不是应付考试就是写论文,要么就是在赶制模型,这周末正好有空,我们一起去吧。”
下午两点,两人在D城中心的电车车站见。海滩虽然在海牙,可是有电车直达,不需要乘坐地铁。所以杜曦从鹿特丹过来之后,他们直接在路边换乘电车过去。
坐在晃动的车厢里,午后的阳光透明而温暖,照的人心情也柔软起来。
“你的电钢琴练得怎么样了?”尹若弗想聊些轻松的话题。
“最近在练习舒伯特的《圣母玛丽亚》”。
“舒伯特的曲子我都很喜欢,旋律很好。”
“其实,我最喜欢的是莫扎特的第20、21钢琴协奏曲,但是那个有难度。这两首曲子创作的间隔很短,但是却风格迥异。前者情绪激烈,波澜壮阔,不断出现冲突,而后者则平静得像湖水一样。不知道当时他是在什么心境下创作的,很难想象同一个人在短时间内情绪有如此大的反差。我猜想,他那段时间一定活得很分裂。”
“这你都能听出来?你这方面果然也很有天分阿。”
“我知道的还真不多,就那么几首而已。你懂的,我们这个年代的人,都是听着流行歌曲长大的,从小到大接触古典音乐的机会真不多,要不是小时候学过一段,我恐怕也不会有机会了解。”
“说到古典,我比较喜欢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一小提琴协奏曲》,虽然不是钢琴曲。但是情绪非常足。”
“跟文字相比,我觉得音乐更具有普遍的沟通性。因为文学总是依赖某种特定的语言,来了这边以后,中文书基本上看不到,都是靠家里寄过来,英文大部头的书我又没有那么持久地耐心看。其他都是荷兰文、德文、法文的书。我觉得自己某些方面的感知通道已经被阻塞了。但是音乐不同,它可以打破这种限制,让人们可以自由地和自己、和别人对话。”
“那真的不错。”尹若弗盯着杜曦的脸。他喜欢她安静地坐在阳光底下的火车上,车窗的阴影投在她侧脸上,她的睫毛微微颤动,很像雷诺阿画中的女子,明媚而朦胧。
“学校的课业怎么样?难么?”
“现在已经渐渐习惯了。还是有些业余时间的。我最近在超市作兼职,还能挣点生活费呢。”
“超市?具体做什么工作?累不累?”
“也就是每天检查一下新旧商品的比例、看看有没有过期的,做些记录,并且将弄乱的商品摆放整齐之类的。还蛮轻松的。”
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海滩。站在沙滩上,海水并不是想象中的蓝色,是略带混沌的颜色,如同未经雕琢的璞玉。海浪将水卷成白色的浪花,一下下温柔地拍打着他们光着的脚。
阳光耀眼,尹若弗的脸上却渐渐有了一层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水汽的东西。
“你知道默尔索么?”尹若弗忽然问。
“知道啊。你说的是加缪小说中的那个‘局外人’吧?”
“是的。我忽然想起来,默尔索在海滩边用枪把阿拉伯人射杀,被捕后法官问他,为什么开枪?他说:是因为阳光太强烈的缘故。”
海滩边有一个巨大的观景塔,长长的栈道一直伸到海的中央。
“我们上去看看。”
他们顺着钢制的楼梯向观景塔上爬。塔虽然只有三层,但是在海边,海风剧烈,到了三层平台,已经被吹得站立不稳,杜曦手紧紧抓住钢板的护栏,向着海面大喊“阿——”。
荷兰是高纬度国家,虽然不至于像北极那样极昼极夜,但是夏日长,冬日短,反差也非常名显,所以尽管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天空还是很亮,但海滩上的人已经不多了。他们穿着泳装一步步走进海里。平时,他俩经常一起去游泳,所以到了水中也觉得异常兴奋。当全身都浸没在海水里,他忽然将她紧紧抱住。她的脸上也充满了期待的情绪,却不停地被海浪打扰。两个人都没有动,任凭海水不停地将他们的脸淹没,又退去,让那份咸涩冲击着口舌。杜曦身上以往的那种屏障感忽然消失了,身体深处的某些东西忽然不受控地涌出来,暗黑金属般的空虚感也不存在了,仿佛回到空蒙的少女时代。动荡的海水似乎同时加强了他们的欲望和磁场,他明显感觉到她那种紧张与期待并存的状态。
他默默地脱掉她的泳裤,他抱进她,两个人剧烈地抱在一起。他进入她,身体伴随着海浪的轻托而有节奏的起伏,同时因为丧失了重力而轻摆。水中无比滑润的触感,一种被抽空的感觉,从他们腰际一直传到肺部,他们一起颤抖。
重新躺在沙滩上的时候,两个人都觉得身体疲惫之极,却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对了,你上次跟我说你买了一架电钢琴?”
“是啊,李师兄偶尔回来教我弹琴。”
“你还有这项才艺阿?你从来没跟我提起过嘛。弹得怎么样啊?”
“小时候学过一段时间。现在在找从前的感觉。练习一些曲子,比如舒伯特的《圣母玛利亚》、海顿的《吉卜赛回旋曲》等等。”
杜曦望着幽蓝的天空:“其实,我挺羡慕李师兄和刘梦遥的。”
“他们进展怎么样了?”尹若弗问。
“日子过得相当不错,好象就要结婚了。”
“这么快?神速啊!他们这才认识几个月啊?这算闪婚吧?”
“人家只要找到自己喜欢的,闪婚有什么问题?”
“唔,那倒也是……不过,其实我不是特别喜欢刘梦遥。”
“为什么?”
“你记得么,上次我们在杨默家聚会,我抱怨说,欧洲人的饮食我实在不习惯,每天中午在公司吃的都是各种生的菜叶子配粗粮面包,所有的蔬菜都是生吃,而且所有东西都是冷的。实在难以下咽阿。”
“嗯。那这和刘梦遥有什么关系?”
“刘梦遥在一旁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说,‘不会吧,我觉得这很好啊,这么吃多有营养啊!所有的维生素都没有受到破坏。国内的菜我已经吃不惯了,太多油了!’”
尹若弗看了她一眼,没接她的话。因为到了国外之后就觉得什么都好的人他也见过不少了,他知道他们喜欢把任何东西都往夸张里说,如果你要和他们争辩,那是自己找不愉快。所以他继续转过脸去和李兆彬说话。
冷暖自知
从那次春节探亲回到荷兰后,李兆彬和刘梦遥的小日子过得美好如初。李兆彬也渐渐淡忘了回国那段时间些许的不愉快。两个月后,他们在海牙的教堂举行了婚礼。尹若弗和杜曦和许多朋友都到现场祝福。
下班后,李兆彬清点了一下今天的业务,确认账目无误后,关上了电脑。收拾好桌面的文件,拿起公文包,站起身,向周围的同事说了声明天见,然后推开门走向车库。
回到自己公寓所在的15层,打开家门,按亮客厅的灯,发现家里空无一人,他略微皱了一下眉头,已经晚上7点半了,他女朋友这个时候本应该已经到家的。他觉得肚子有些饿,打开冰箱,发现里面没有什么现成的可以吃的东西,仅有上周末在超市买的一些肉和蔬菜。他拿出两个土豆、一些牛肉和一盒咖喱,准备给自己做点吃的。
四十分钟过去了,等他的咖喱牛肉快要做好的时候,门开了,李兆彬的女朋友回来了,她手中拎着大包小包,一脸疲倦的样子,但是仍然掩饰不住眉宇之间的兴奋。
“老公,我今天下班去阿姆斯特丹购物了,换季前的打折季呢,好多衣服都很便宜呢。你看,我给你买了件毛衣,你看看喜不喜欢?再看看这几件,我自己的,你觉得怎么样?”
“嗯,挺好的。”他看了一眼,淡淡地应道。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还是陶醉在购物的喜悦中:“这个周末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冬春换季的折扣挺多的!”
“好,先吃饭吧。”
虽然李兆彬渐渐发现,刘梦遥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热爱音乐,她对于购物的兴趣似乎远远大于艺术。但是,也许婚后的女人都是这样的呢?而且,男人奋斗不就是为了女人和家庭么?把钱花在自己太太身上,的确也无可厚非。
不久之后的一天,刘梦遥欣喜地告诉李兆彬:“兆彬,我怀孕了,今天去医院检测确认的。”
李兆彬和她正式交往以来,两个人在性生活方面就没有做什么回避。因为考虑到两个人年龄都不小了,所以也没有采取什么特别的避孕措施。家里父母也希望能早日抱个孙子。所以,听到这个消息,他还是蛮高兴的。
生活的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但是巧合总是不适时的出现,让命运充满不确定性。
两个星期之后的一天,李兆彬去上班,早上打开邮箱,忽然发现msn邮箱里有一封新电邮提醒,是个陌生地址发来的,他打开来一看,信的内容只有短短两句话:
“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你应该把他母亲还给我——梦遥的男友”。
李兆彬的脑袋“嗡”的一下,头皮仿佛要炸开了,全身像高压电流电击过一般僵硬而无力,感觉到一种从头到脚的冷。他有些发颤,他已经分不清楚到底是因为愤怒、屈辱还是激动了。
晚上,他早早地回家,坐在沙发上等她。他觉得世界一片灰暗,头脑一片空白。
刘梦遥像往常一样回到家,“呀,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他背对着她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她觉得有点奇怪,走到李兆彬的面前,看着他。只见他脸色铁青,神情冷得像冰。
他感觉到他的异样:“你这是怎么了?”
李兆彬把面前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摊开,那封邮件已经打开。
“你自己看看!”
她低头一看,脸色也变了。但是她马上镇定下来。把电脑屏幕合上。
“兆彬,你不要相信这人的话。他得不到我,就一心想破坏我现在的生活,已经进入一种癫狂的状态了。我听说他在老家那边也在到处造我的谣。我真不知道他哪里弄来的你的MSN的号。我不能原谅他这么骚扰你,诽谤我。他这纯属胡说八道,就是希望我们闹别扭。他还存在幻想,他觉得只有这样我才会回到他身边。为了达到目的,现在真是歇斯底里了,什么话都能说得出来!我天天跟你在一起,孩子是谁的你应该比我清楚。如果你不相信,孩子生下来,我们去做亲子鉴定!这种人的话,你怎么能相信?”说着,她抑制不住委屈,眼泪唰的就流了下来。
看见她说得这么恳切,李兆彬忽然也觉得这件事情其实也比较荒谬。他们即使是回国这段时间,也是一直在一起,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机会呢。也许真的是别人故意造谣,给他们找不愉快,而自己可能真的想多了。其实,他内心深处并不希望这是真的。
忽然,刘梦遥紧紧地抱住了他:“你不相信我,我是爱你的,怎么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
他想起两个人在一起的甜蜜时光,也紧紧地抱紧了她。他相信她。
这件事渐渐过去了,李兆彬也努力把不愉快遗忘。8个月之后,孩子出生了。一个可爱的男孩。在这期间,他们领了结婚证,而刘梦遥也得以顺利地留在了荷兰,这段时间她把中文学校的汉语教师的工作辞了,专心在家照顾孩子。一家人其乐融融。
这天,李兆彬快下班时,又收到一封邮件,竟然又是上次那个地址发过来的。G的心脏猛地剧烈跳动起来。他本想直接将这封信删掉,可是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击了“打开”。里面还是短短的两句话。
“那孩子是我的,就在你们上次回来,她跟我有了一次。不信的话,你去医院检查。”
李兆彬再也无法平静了。他向上司请了次日的事假,然后匆匆回家。这次,他表现得反而出奇的平静,他决心把事情弄个清楚。
第二天,他起来没有像平时那样急匆匆地出门赶路。H睡眼朦胧的问:“咦,你今天不用上班的么?”
“今天身体不太舒服,我请了假在家休息一下。”
“好啊,正好在家陪陪我们母子俩。”
李兆彬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到了下午,刘梦遥说:“我出去逛逛阿,最近一直在家照顾这个小东西,好多天没出门了。我得去透透气,不然要发霉了。”
“嗯,你去吧。我在家就好。”
她刚走一会儿,李兆彬就将孩子从摇床里面抱出来。看着他天真的瞪大眼睛望着自己,他心里百感交集,不知是什么滋味。他希望一切都是谣言。
李兆彬开车带着孩子来到附近预约好的医院,做了亲子鉴定。然后坐在候诊室里,焦急地等待结果。他轻轻地晃着童车,孩子几乎要睡着了。
感觉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医生才鉴定室出来,走到他面前:“李先生?”
“是的,是我。医生,请问……怎么样?”
“先生,很抱歉,基因结果并不匹配。”
“你的意思是……?”李兆彬还不肯相信。
“这孩子不是你的。”
李兆彬颓然地瘫坐在候诊室的椅子上,万念俱灰。
这时,他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慢慢拿出来一看,正是刘梦遥。
电话那头是她略显焦虑的声音:
“你到哪里去了?我一回来,就看到你和孩子都不见了。你带他到哪里去啦?也不告诉我一声。”
“……”电话的这头一片沉默。
“你怎么不说话?”她更着急了。
“我在医院。”李兆彬的声音低沉。
“你去医院拉?哦,对了,你身体不舒服,去看医生了么?那你也不用把他带去吧。我就在附近,你可以让我先回来。孩子这么小,你带他到处跑做什么?”
“回来再说。”他声音低沉,一下摁掉了手机通话键。
李兆彬也不知道怎么回到家的,走在楼道里,脚步都有些不太平稳了。
一进家门,刘梦遥一脸焦急地迎出来:“你们到医院干吗去啦。”然后,忙把孩子抱过去,低头哄着。
李兆彬依在门边,头靠在门框上,不肯进来。他忽然觉得这屋子里的人都很陌生。
“你怎么啦?”刘梦遥抱着孩子,回头定定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不解。
李兆彬从怀里取出化验单,一手向前平举,慢慢任其摊开。
刘梦遥把孩子放下,走过来,接过来一看:“这个是……?”
“DNA亲子鉴定的结果。”
“你去做鉴定了?你还是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我怎么相信你?这孩子不是我的!你到底有多少事情瞒着我?”李兆彬忽然咆哮起来,两眼发红,几乎要将屋子掀翻。孩子受到突然的惊吓,“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刘梦遥反复看了那张化验单,终于瘫软在沙发上,单子也从手中滑落在地板上。
两个人沉默了很久。她终于开口。
“我们上次回家那次。他说……让我和他最后一次,以后他就不再来找我。我想以后可以过上安宁的生活,只好答应了……我以为我是安全期,没想到……。”
李兆彬气得浑身发抖,两眼几乎喷出火来。他嘴唇颤动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慢慢地说了一句:“我们离婚吧。”他的眼里忽然满是泪水:“我以为我们的相遇,是我生活进入天堂的开始,你却把我送入地狱。”
男人总想充当女人的救世主,他沉溺于这种被人需要、被人依靠,甚至是可以拯救对方的英雄主义情结中,李兆彬现在才发现,需要被拯救的人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