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毕业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尹若弗将阿姆斯特丹的实习工作辞掉,专心于学业。由于和老师沟通的比较多,所以他的毕业设计进行比较顺利。在毕业前的几次中期评图中,他基本获得了认可,虽然期间也有不少的瑕疵,但是都在可控范围之内。
毕业年所必修的课程除了毕业设计之外,还需提交一篇1万字以上的建筑历史与理论的论文,其论题独立于毕业设计之外。虽然说是关于建筑历史与理论,但是仍然有两点要求:首先,需与研究生一年级修的城市理论课程有联系,其二,必须与现实问题产生一定的联系。选题之前,必须与导师有充分的讨论,确定议题和大致的思路。1万多字的内,须做到观点清晰,论据充分,并且得让知识底蕴深厚的教授信服,对于中国学生来说,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国外的大学对于论文要求非常严格,常常有前辈学长告诫他们:“千万别把中国的小聪明带到这里来,比如说,国内写论文,网上东找一点,西摘一点,然后拼拼凑凑,稍加润色就是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在这里,想都别想!因为这里所有的资讯都已经录入数据库,而教授们都掌握着登陆的权限,你的文章一提交上去,首先放到数据库里进行检索比对,哪怕有一小段直接引用他人文章而未注明的,则会被判为违规,如果出现大面积雷同的,那直接就算舞弊处理了。”因此,在这里写论文,你就得老老实实去查资料,再通过自己的思路进行整理、论述。如有任何引用现成文章或者文献的地方,均须标明详细出处。简单来说,这里的论文必须是“写”出来的,而不是“组装”出来的。虽然国内大学原则上也对论文也有这样的要求,但是在审核环节做的不严,因此,弄虚作假成风。到了这里,很多中国学生倍感压力。
尹若弗到资料库里查了查以往理论类毕业论文的选题,五花八门,不一而足。考虑到自己对于欧洲的都市了解并不是特别深入,并且,由于很多有关当地的文献都还是荷兰文的,将来在资料搜集上会有较大困难。他最终将目标预设在对于中国国内城市的研究上。当时研读的城市学著作包括阿尔多·罗西的《城市建筑》和雅各布斯的《美国大城市的生与死》等等。在他看来,中国的“被规划”的城市单调乏味,千篇一律。而那种自下而上的城市力量,比如,底层民众为了适应生存需求在城市中进行的各种违建和临建、传统城市自然发展形成的集市、市场,以及对于各种既有建筑物的转用和误用却充满了智慧。在一般人看来,这些东西破败、杂乱、短暂,可能还不一定合法,但是,这些才是城市的活力所在,在行业内,这类建筑现象有一个专有名词叫“非正式建筑”。而他大学所在的城市江城,则有大片的传统商业街区,正是由这些“非正式建筑”所构成。
打定了主意,他简要的写了一个论文提纲。在一个周五的上午,敲开了他导师汉克的办公室的门。之前来过几回,老先生都恰巧不在。这次,他提前在网上与导师预约了时间才过来。这位老先生也是他研一时候建筑历史课的教授。尹若弗很喜欢他的课。一方面是因为这位白胡子老头上课激情四溢,除了语调抑扬顿挫之外,表情与肢体语言也很丰富,非常具有表现力,仿佛把讲课当作演讲;另一方面,他讲的课从来不局限于课堂内容本身,常常延宕开去,涉及到相关的社会、历史、文化甚至哲学内容,比如,讲荷兰建筑史的时候,可以提到荷西海上争霸战争,西班牙对于荷兰的短期统治等等,诸如此类,让课程本身变得异常丰富,总是能给学生“意外”。这些都非常对尹若弗的胃口。因为他从来不认为建筑仅仅就是关于房子本身的事。
现在,老先生正笑容可掬地坐在他对面,看到尹若弗进来,倒先向他打招呼了:
“你来啦,请坐请坐!”他指了一下桌边的椅子。
“汉克先生,您好。”尹若弗坐下向他点点头。
“你好。你就是尹同学吧?中国的?”
“是的。”
“好吧,我们开始吧,说说看,你想写什么?”汉克先生单手撑在桌面上,托着脸,眯着眼睛看着他,完全没有一点架子。
“是这样的,之前您上课曾经提到,我们历史论文是要根据理论课的知识分析一个欧洲城市,我想问一下,可否研究中国的城市?因为对我来说,一是对我来说比较熟悉,方便操作,二是现实意义更大一些。”
“唔……其实也未尝不可,选择你们自己国家的城市,也许可以更好地展开研究。但是……”
他说了一个“但是”,停顿了一下,又说:
“中国是一个满是问题的国家……”
尹若弗听到这句话,不免又觉得有些刺耳。他明白,老先生跟其他欧洲人一样,对中国存在着一些自己固有的看法。不可否认,从西方的视角看中国,有时候的确看得更加清楚,但是,不少欧洲人的看法也的确存在不少过于主观和偏激的成分。尹若弗遇到这样的情况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已经学会如何应对。
“是的,先生,某种程度上,我非常同意您的观点,中国的城市的确存在不少问题,但是正因为问题多,它也具有其他国家城市不能具备的某种复杂性。这种复杂性可以为我们观察城市提供一些特殊的视角,我甚至认为,它对您课上讨论的西方的城市理论,可以形成某种补充。”
“哦?你可以具体说说么,这种特殊性体现在哪里?就以你自己的目标城市为例。”
“我的目标城市是中部地区一个叫江城的内陆城市,它历史悠久,在一定范围内保存了传统的城市结构,并且因为城市跨江而建,所以有长期的码头商业传统,从近代到现代,虽然经历了多轮历史变迁,但是它那种小作坊式的集市交易方式和纵横街巷的城市肌理却历经百年不变,如今更成了中国交易量惊人的小商品批发市场,它周边的其它街区早已经被现代化的高楼阔路所取代,这个地区却稳稳当当地固生在那里。我想探询它在现代性洪流中没有被吞噬的秘密,我想,这和您课上提到的‘类型学’理论有共通之处,但是却更加复杂。”
“听起来的确很有趣,你继续。”老人家的想法似乎开始有些动摇了。
“另外,我还发现,因为这里的原生的生活与交易模式,显示出某种发自底层和民间的智慧,老百姓对于城市空间的利用既充满活力又富有创造性,在表面的破败下掩藏了非正式的力量,这是由政府主导的‘官造城式’所不曾考虑到的。”
“如果你能对这些因素加以深入探讨,我想的确可以产生一些有意思的成果。”汉克老师开始点头。尹若弗看得出来,他基本上已经认可了思路。
“好吧,那你放手去做吧。就以你这个选题为目标。”
“好的,谢谢您。”尹若弗站起来刚想往门外走,又想起点什么,回过身来:“老师,我还想问您一个问题?”
“说吧。”
“请问您去过中国么?”
“嗯,还没有,不过我很想去看看。”
“我是有个疑问,我到了荷兰之后,发现很多人和您一样,都觉得中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而且是很不可救药的那种。但是他们很多也没去过中国。我想冒昧地问一下,为什么中国人会给西方人留下这样的印象呢?”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我想原因很复杂,对我来说,可能从各纵媒体上了解的中国就是这样。我们每天看到关于中国的报道,就是像‘三峡工程让几百万人无家可归’,或者‘某条河流污染导致大面积人畜疾病’之类的。基本上一直都是这样。”
“是的,可以理解。但是我仍然建议您有空去中国实地看看,到时候您来我的城市,我给您做向导。”尹若弗郑重地跟老师握了下手,诚恳地说。
临近毕业前的两个月,尹若弗正在忙着毕业设计,一天,他在桌前制作他的建筑模型,用美工刀将硬卡片切成小条。忽然接到杨默的电话:
“最近我能搬来你这边住一段时间么?”
“当然可以了,不过,挺奇怪的。你怎么突然这么有雅兴呢?要跑来跟我住?”在尹若弗的印象中,杨默是个比较重视自我空间的人,这种举动不符合他的性格。
“想跟你叙叙旧阿,聊聊电影之类的。”杨默在那头说道。
“我房间很小,跟你大房子不能比啊,你不介意就好。”
“不介意。我后天就搬过去吧!”
“……你动作还真是快。我这边没有空间再放床,只能委屈你睡沙发了。”
“没事,那后天晚上我去之前给你电话。”说完,杨默就挂了电话。
整个通话过程,尹若弗听得出来,杨默的语气似乎有些消沉,而且有些话似乎未说尽。
尹若弗双手枕在脑后,用力将脊柱向后拗了一下。最近几个月以来,他白天忙着在事务所实习,晚上回来还要做毕业设计,忙得昏天黑地,才发现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和杨默联系过了。忙碌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几乎没有什么感觉。以他对杨默的了解,他绝对不会仅仅是为了“叙旧”或者“讨论电影”这样的事情,就要搬来和他一起住的。杨默身上最近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究竟是什么事情呢?他在电话里没有说,尹若弗也不方便深入去问。“还是等他来了再说吧。”尹若弗这样想着,继续切他的模型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