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栋半弧形平面的米色官邸建筑,坐落在视线的正前方,它深青色的屋顶在略微有些阴沉的天空下,描绘出一条清晰而平滑的曲线。
这是杨默走出布鲁塞尔中心火车站的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事物。小雨无声地下着,地面像被洗过一样,从透亮中透露着深沉。这个城市在一个巨大的坡面上向远方延伸,呈现出不常见的透视纵深感。他深吸一口气,从鼻腔到肺部都贯穿着一股清冷。
从阿姆斯特丹到布鲁塞尔,乘坐欧洲之星高速列车需要一个半小时,中途还在安特卫普转了一次车。从车厢里出来时,他惊奇地发现安特卫普车站竟然深达地下五层。站在底部月台上抬头望去,如同在峡谷中仰望天空,两侧是页岩般层层迭起的站台,穿插其间的无数部自动扶梯将旅客不间断地向上下传送。机械文明全部隐藏在古城的腹地之中。他已经习惯了欧洲古典城市的矜持和小尺度,陡然落入这巨型的地下现代交通枢纽中,反而有点失真感。离下一班车发车还有十多分钟,他决定上去看看这个车站的全貌。
上到地面层,出口正好在老火车站的弧形屋面下,这种操作方式使大尺度的基础设施加建完全不影响老建筑,甚至看不出改动的痕迹。四周的墙壁、柱、装饰与天顶透出古意,在无声地讲述着几个世纪以来的沧桑。站厅中央放置了一个玻璃展柜,里面陈列着火车站的木制剖面模型,可以清楚地看到新老建筑之间的关系。杨默饶有兴致地拿出随身携带的相机给它拍了张照片,然后,坐自动扶梯下到三层,乘上去布鲁塞尔的列车,继续他的旅程。
一个小时之后,他站在了布鲁塞尔中心车站门口。
“这就是布鲁塞尔,欧盟的首府”。他在心里默念着。虽然比利时与荷兰就是邻国,但是这个城市给他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有一种直冲心灵的严整气象,甚至连呼吸陡然间都变得急促起来,这是阿姆斯特丹和鹿特丹所完全不具备的。
来此之前,他在网上下载了详细的地图,打印了带在身上,所以对路线很清楚。顺着地图的指引,向西直走,再穿过“皇家公园”就到了他所应聘的公司。这家室内设计事务所规模不大,总部实际上位于比利时另外一个城市——根特,距布鲁塞尔也就数十公里的路程。他曾经去总部参观过,那是一片绿而平坦的田野,有一栋非常现代的两层透明办公楼,就坐落在地平线上的树丛中,从高速公路下去转个弯就到了。公司建筑为现代简约风格,四面都是玻璃,周围的绿色完全纳入眼底。总部有员工50多人,大家逐一过来与他打招呼,有一个黑色的旋转楼梯通到屋面,还可以在顶楼开露天BBQ。
布鲁塞尔这边的公司只是他们公司的分部,虽然是分部,但是重要性却不亚于总部。这一点从它的选址就可以看出来。它所处的位置,紧邻欧洲议会的场馆。这里云集了欧盟的政治总部和各国的大使馆。事务所是正对着皇家公园的一排三层的白色官邸式建筑中的一栋,左边的邻居是美国大使馆,右边的邻居是德国大使馆,东西两侧是带有古希腊山花和柱廊的侧宫,正是欧洲议会的场馆所在。关于这栋房子的不寻常的背景和邻居,杨默也是后来才从同事那里听到。仅仅从区位判断,他隐隐感觉到这间事务所在比利时的影响力——至少财力和社会地位不低。
办公室是三层的小楼,首层为会议室和接待室,二层为两间大的办公室、茶水间和厨房,三层为三间卧室和一个很大的卫生间,北侧还有一个阁楼,面积大约有40平米。典型的欧洲传统格局的办公空间,房间多而独立,并且从工作到生活的各种功能齐备。但即使在欧洲建筑中,顶层附带这么大面积生活配套功能的,其实也不常见。后来,与同事深入沟通了才知道,他们这么布置是有原因的。因为公司的老板夫妇经常来布鲁塞尔见重要的客户或者谈业务,工作晚了就会下榻在顶楼的卧室,另外一间是老板的公子的,员工们叫他“少爷”,在英国念的设计,现在长驻布鲁塞尔办公室,很明显,老板需要把他培养成将来的接班人。所以,这个事务所的布局有些“SOHO”的意味。虽然装修豪华,他还是觉得这栋建筑给他一种隐隐的压迫感——也许更多是来自神秘莫测的周边环境。
这里有几位长驻员工,除了设计总监——一位头发花白、眼窝深陷、人称“老萨”的老人之外,还有一位光头、一位大胡子和一位短金发的年轻女士。光头和女士是比利时人,而大胡子据说来自南美,另外还有就是前面提到的“少东家”。少东家戴着高度近视眼镜,讲话语速极慢,而且永远是一幅表情迷茫并一直在思考的样子,像个哲学家。曾经有一个周五的下午,他让杨默与他一同回根特的总部汇报方案,一直拖到最后一刻才匆匆出门,杨默帮他拿着电脑包,走到他的SUV的车门前,他突然喊道“等等”,然后回屋拿了一双袜子塞进电脑包里。杨默强忍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总监有一间单独的办公室,而其它四个人和杨默则坐在同一间较大的办公空间中,杨默每天的工作就是和他们一同讨论方案并实施设计,每个人各有分工。比较大型的项目,他通常只负责其中的一部份,或者设计的某个阶段。总监也让他独立做一些小型项目,比如别墅室内之类的全过程设计。杨默发现这家事务所对于材料的细节非常讲究,包括家具、灯饰、布艺等等各个方面也都会做仔细的推敲。而少东家则一般动手少而动嘴比较多,经常会走来走去评点一下各人的设计,并且发表一下自己的观点,然后作出一幅“你还得继续努力”的表情,摇摇头走开。
晚上下班后,同事们一般各自回家。杨默通常先出去吃个饭,然后上上网,就睡在公司的三层。那个40平米的阁楼里放置了六张床,是给从根特来出差的同事,或者偶尔有远途过来的客户临时住宿用的,床铺非常整洁,每天还有专人收拾。杨默自己的住所远在鹿特丹,所以除了周末回去之外,他一般就住在这里。
一天,杨默和同事们正在讨论一个酒店的餐厅室内方案,忽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一位黑色长发、着米色风衣的女子款步走上楼来,是亚裔人士。她的眉眼淡雅而舒展,鼻子特别精巧,脖子上围了一条蓝白碎花的丝巾,肩挎一个大号黑色的亚光皮包。看到众人,嘴角微微上扬,笑着向大家打招呼:“Hi,大家好。”
“Hi,Yuko,你来啦。”同事们也纷纷向她问好。
“少东家”过去跟她拥抱了一下,然后像想起什么似的,向她介绍杨默,“这是杨默,新来的设计师,来自中国,他还在鹿特丹学过电影”,然后又回头转向杨默“这是Yuko,我们的‘自由设计师’,来自日本,她的设计非常棒!默,你以后一定可以向她学到不少东西的。”
杨默走上去问了好,并礼貌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感觉她的手柔软而凉冷。
Yuko是所谓的“Free lancer(自由设计师)”,就是不与公司签长期固定的合同、不用每天按时坐班的外聘设计师,通常只在某些特定的时间、为某些比较紧急或者重大的项目而服务,其它时间则可以自由安排。杨默心想:这样的工作方式倒挺适合我的。她在瑞士读的设计专业的硕士,来欧洲之前也曾经在日本的事务所做过数年的室内和时尚设计。她有一个瑞士籍的男朋友,现在两人定居在法国。她男朋友在大学教书,而她则作为自由建筑师与杨默所在的这家公司合作项目。因为她男朋友与这家公司的老板是朋友,所以她的时间比较自由,工作时一般以周为单位,周末往往返于法国南部和布鲁塞尔之间。
那天下班后,其它人都照例回家去了,“少东家”也出去与他朋友聚会去了。办公室只剩下Yoko和杨默两个人。Yuko看了一下时间,对桌子另一端的杨默说道:“时间不早了,一起吃饭吧。”“好阿。”杨默来了布鲁塞尔之后,心情渐渐平复。正觉得每天一个人吃饭太闷,于是欣然答应。这个女子给人既神秘又亲切的感觉,说话令他很舒服,同时也对她隐隐带着一份好奇。
他们走下楼去,推开厚重的大门,又轻轻关上。顺着门前的小路向东边走了一小段,在街区的转角转弯向北边,走上了主路。这是布鲁塞尔东西向城市轴线上的主干道,八车道,两旁林立着这个城市许多重要的历史建筑,也是城市里最宽的一条马路。
“你来这里多久了?”Yuko问。
“来了才两个星期而已,对周围还是非常熟悉。”杨默答道。
“那你跟我走吧,往前走不远有家牛排店,味道还不错。”
“好啊!我每天都去老城中心那边吃,都没有什么新花样了。”
“那边是旅游区,游客很多,但是食物味道一般。”
布鲁塞尔的傍晚,当太阳刚刚落下去,但天边还是透亮的时候,夜色仿佛一瓶打翻的墨,从最近处的天空一点点地浸染过去,正在驱赶着头顶上几朵还镶着紫粉色边的、懒散的云。身侧的城市大道上,车辆川流不息,仿佛都在赶着奔赴同一个目的地。他们脚下的路却是几个世纪以来就存在的青砖拼接的步行道,每走一步,脚底都在触摸它那凹凸的肌理。
杨默忽然说:“中世纪开始,欧洲人还在穿长袍的时候,就开始在这条路上走动,所谓‘踏着先人的足迹’,是不是用在这里最贴切?虽然比利时人的祖先不是我的先人,但是这片青石地面似乎是有记忆的。我们的脚,似乎也在体会着与各种古人同样的步伐:高官、平民、街头艺人、商人、美女、穷鬼……他们是不是也清楚地记得这种硌脚的滋味?”
“呵呵,亏你想得出来。”Yuko笑道。
“你怎么来这家公司的?”杨默问换了个话题。
“我之前的公司与他们合作过项目,是东京表参道的一家时装公司的旗舰店,由我负责。因为这个工程而彼此熟识。后来我在瑞士的学业结束后,他们邀请我过来工作。准确地说,应该是合作,我相对比较独立。”
“原来如此。”
“到了。”Yuko忽然说道。
他们停在一个门脸非常隐蔽的餐厅前,店前有个小花园,这样的门面,如果不是有人引导,在夜晚的路灯下,是很难注意到的。
推门进去,里面的空间其实还挺大,黑而铮亮的墙面,深红色的地毯,连桌椅都是晶亮的黑色。店里客人不是很多,只有那么几桌,显得非常安静闲雅。凡是有客人的桌上都有一个古式的烛台,上面点着蜡烛。每桌的人都在小声地聊天,时不时会露出微笑。
他们选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一位黑衣的女侍者走过来,问道:“两位,欢迎!想用点什么?”同时还给他们倒了两杯白水。仪态优雅地站着,面带微笑,在欧洲,任何服务行业的人都有一份自信和矜持,虽然不易觉察,却能从他们的神情举止中体悟到。
杨默点了一份羊排套餐,而Yuko则要了一份牛排。
“这里的软心蛋配薯蓉比较有特色,意大利海鲜汤也不错,可以试试看。”Yuko向他推荐。
“好阿,那就一样来一份尝试下。”
女侍者记下了菜品,转身去下单了。杨默看到桌上有支铅笔和一张便条纸,可能是给客人写所需特殊菜色的,他拿起来,在纸上写了两个汉字,递给Yuko看。
“你的名字,Yuko,如果用日文汉字写,是不是‘裕子’?”
“是阿,你怎么知道的?”Yuko看了,点点头,露出惊讶的神色,“你懂日语?”
“以前大学的时候学过一点,那时候对日本的漫画和文学读物很感兴趣,曾经想看原版的读物。后来长时间不用,基本上都忘了。”
“原来如此阿。你曾经想过去日本留学么?”
“还真想过,不过后来还是放弃了,来了荷兰。”
“为什么放弃?”Yuko很好奇。
“我父亲比较反对,因为中国和日本的那段战争历史……”
“明白了。”虽然杨默没有深入说,但是Yuko已经很清楚他的意思了。
主菜上来之前,先上了餐包、红酒和浓汤。杨默端起高脚杯,向Yuko举杯“Cheers!”。然后轻轻地抿了一口,让酒在舌尖到舌根慢慢地游走了一遍,感觉到一种涩中带甘的感觉。
“这是正宗的波尔多酒庄产的天然葡萄酒,味道不错吧?”
“的确很不错。”杨默点点头。
“这海鲜汤比较独特,得自己动手,现场调配。”Yuko又指着分装的海鲜和清汤对他说。
“这个,怎么弄阿……?”这种汤杨默真的从来没见识过了。
“我演示給你看。”Yuko拿起装着清汤的壶,将淡棕色的汤汁均匀地倒在装着青口、元贝、虾、蛤蜊等海鲜的碗中,一股浓郁的香味随着热气飘出来。
杨默拿起勺子尝了一口,果然馥郁、温润,海鲜仅剩下香味,腥味全无。这汤看起来清澈,实际上看来是熬了很久,浓香无比,仿佛与海鲜发生了某种化学反应。
“餐前汤都这么好,主菜更不用说了。”
“别急阿,还有主菜没上来呢,你再尝尝这蘑菇薯蓉配软心蛋。”
杨默用小调羹点了一下那上面的蛋,橙色的蛋黄汁马上流了出来,与下面的蘑菇薯蓉混在了一起。他尝了一口,温润顺滑,而细腻的蘑菇和薯蓉中还蕴藏了牛油和鸡汤的香味。他吃了一口,忍不住又多吃了两口。
这时候,主菜也上来了,他的小羊排烤成金黄色,几块叠在一起,还未入口就已经浓香扑鼻。杨默也不再矜持,用叉子和刀切开一块,细细地品尝。他想对Yuko说“外焦里嫩”这个词,无奈实在想不起来用英文怎么表达。
“今天,真是大开眼界阿,看来,我前段时间过得都是非人的生活。”杨默笑道。
“吃饭这件事在法语区可不是一件能随意对付的事情。法国作家迪雅丹在他的小说《月桂树已被砍尽》中,用了大量笔墨描绘了法国金碧辉煌的餐厅,美味的清汤、鳎鱼、鸡翅、咖啡冰激淋和饭后干酪,简直是一首用色彩、味道编制的感觉派的诗歌。”
“我都忘了,比利时有一半的国民是说法语的。印象中,很多作家都对某种口舌之欲上瘾,比如马尔克斯喜欢烟草,而萨德爵士嗜好吃糖,最古怪的是亚里士多德喜欢吃蝉,还是那种带卵的蝉。”
Yuko点点头,“这些小的东西对他们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也许可以激发某种灵感。贝克特不是在他的文论里把普鲁斯特的那种名叫玛德莱娜的点心称作具有某种灵性意味的‘天启’之物么?”
“但是,过于痴迷于某种食物,不是也会产生某种反效果?巴尔扎克则依靠咖啡抵抗睡意,在凌晨时分奋笔疾书,最后也是死于饮用咖啡过量。”
“那就没有办法了!艺术家的生命本来就是常人无法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