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默来的那天,也是周末,从他原来租住的鹿特丹南部的高档居所过来,乘火车也不算太远。
“我在中心火车站,你能过来接我一下么?东西有点多。”
“火车站?你没开车啊?”
“没开……见面告诉你。”
杨默出门的时候,能开车绝对不会走路。今天搬家竟然会选择地铁,这让尹若弗觉得非常意外。他赶到地铁站的时候,只见杨默坐在站前广场边的一个公园长椅上,身边放了两个大的行李箱。他穿着一身深灰色休闲款的运动装,正在抽着一根烟,时不时望一下远方,显得有些疲惫而懈怠的样子。虽然他平时的神情也经常给人一种冷淡、散漫的感觉,但是今天的情形明显不同,尹若弗一眼就能看出来。
走到他面前,尹若弗才发现杨默的嘴唇上下竟然出现了一圈青色的胡茬。
“这么多行李?看来你是打算在我这扎下来啦……怎么不开车啊?”
“车……我卖了。”
“卖了?不会吧。”尹若弗忽然觉得,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他什么都没有再问,帮他拖起一个箱子,默默地往他住所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两人只说了三两句话。
及至将他的箱子搬上楼,尹若弗从冰箱里拿出果汁,给杨默倒了一杯。
杨默说了句:“先别忙了,我先躺会儿。”往沙发上一趴,竟然瞬间就睡着了。
尹若弗看着他疲倦的样子,摇了摇头,将他的箱子移到墙角,然后自己继续做他的模型。杨默像一个石雕一样,睡得一动不动。
过了三个多小时,沙发上这位终于醒了。向脑后抹了一下杂乱的头发,问尹若弗:“现在几点了?”
“已经晚上8点半了,你睡了四个多小时。赶紧起来吧,我们出去吃点东西,我都快要饿死了。”
杨默用力眨眨眼睛,站起身,晃晃悠悠地走去洗手间用凉水冲了一下脸。回头房间里:“走吧。”
两个人来楼下的一家简餐餐厅,找了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来。
“想吃什么?今天我请你,给你接风。”尹若弗把菜单推到杨默面前。
“还接风呢?”杨默笑了一下,笑得有点怪。“不用那么麻烦,就随便点一些就可以。我来个意大利面吧,再来点沙拉就行了。想聊聊天。不过,今天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尹若弗就按他说的给侍者下了单,还补充了一句:“来四瓶喜力啤酒。”
“你不是不怎么能喝酒的么?今天怎么点这么多?”
“我觉得今天应该陪你多喝点。”
“今天有什么特别的么?”
“没有特别么?你明显状态不对嘛。说吧,最近到底出什么状况了。我们这么多年兄弟了,还有什么好避讳的。”尹若弗双手交叠趴在桌边上,身子微微有点前倾。
“家里面出了点状况……”沉默了一会儿,杨默终于开口。
“怎么了?”
“我爸公司运转出现问题……破产了。”
“啊?”这个消息让尹若弗不仅意外,而且震惊。他见到杨默之前虽然设想了种种不好的状况,但是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这么严重。杨默父亲的产业他也有些了解,早年依靠铁路上的关系做了一些货运生意,积累了一些资金,之后90年代中期南下深圳,赶上改革开放的第一波浪潮,在那边做过各种业务,最后靠建材生意发家,有自己的几家工厂,并且在南方各大城市的装饰市场都有自己的连锁店。在石材和板材方面还有自己的独立品牌,个人资产即使不是上亿至少也有八千万了。而且这几年国内的房地产飞速发展,对于建筑材料的需求一直呈上升趋势,他的业务发展很稳定,而且他本人处事也是一向稳重谨慎,怎么会突然说破产就破产了呢?
尹若弗脑子飞快地转动着,他在仔细思索应当怎样说些得体的话来安慰他兄弟一下。没想到杨默自己又开口了:
“他的情况你也了解的,之前一直发展比较稳定。最近不知道受了什么人的蛊惑,说是让他合资办一个金融投资公司。这人是他早年生意上的伙伴,几年不联系了,突然冒出来,忽悠说私募资金如何如何能挣钱。这人有些路子,有不少大佬和我爸生意上的朋友都来投资,后来他们打算作一个大单,关于粮食期货的生意,但由于今年南方多地水灾,粮食大减产,整个业务全赔了,一下子贴进去六千万。那个合作伙伴看形势不对,卷了两千万跑路了。现在全国通缉,也没有抓到。估计是逃到国外去了。现在,所有的债务都落到我爸头上。他把原来建材公司所有的股份都卖了,也不够赔偿的。现在债主们都找上门来,我爸估计还要吃官司,目前正在找律师周旋。”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你爸这么多年生意经验,又是个谨慎的人。”
“唉,还不是一时大意了,也太贪了。我当初劝他不要做,可他不听。”
“我知道,这件事情对你影响肯定很大……你最近有什么打算?”
“他半个月前嘱咐我,近期就留在荷兰,千万别回国……但是,我想回去看看。”
“你就先在这里呆着吧,你爸说得有道理。你现在回去也帮不上什么忙,而且现在人追债都是不择手段的。他也是为你好。”
杨默低头不语,两个人一时陷入沉默。
尹若弗拿起一瓶喜力,递给他,“先别想了,来,走一个!”
杨默举起瓶子,饮了一大口。因为喝的太急,呛到了,咳嗽起来。
尹若弗很能体会他现在的心情,所以他尽量不多说什么。他知道,现在这个状况,说多了反而可能会让他更敏感。他望着餐厅里其他人,荷兰人好像总是无忧无虑的样子。侍者的脸上也总是带着轻松快乐的微笑。而人生有时候变化真的太快,让人措手不及,无法应对。
“你现在有什么切实困难,尽管跟我说。能帮忙的我一定帮你。”
“别的没什么,经济上肯定不会麻烦你的。只不过原来的房子我已经退了,所以最近要在你这边窝一阵子了。”
“没事,你尽管住着,住多久都没关系。”
“那倒不会太久,我已经在找比利时那边一份室内设计的兼职的了,我本来大学就是学这个的,算是做回老本行吧。如果顺利的话,可能一个月之后就可以以实习的名义去工作了。虽然工资不是很高,但是基本生活还是不成问题的。那边好像还提供住宿。”
“那你这边电影学院的学业怎么办?”
“我打算保留学籍,先停课一个学期。等家里的事情稳定了之后接着上吧。”
“不是因为钱的事情所以停吧?如果是,我们这帮朋友可以帮你。”
“真不是,我自己最近心里面也很乱,所以也不能静下心来去学习。不如先暂缓一段时间吧。对于欧洲学校来说,这是常事。”
尹若弗知道杨默其实是个非常爱面子的人,即使他有需求,也不想麻烦朋友。所以,他也就不再多说。只希望自己能在他的确需要的时候,能给他一些帮助。
当天晚上,杨默就睡在尹若弗的公寓的沙发上,半夜里,尹若弗忽然被一阵笑声惊醒了。这不是那种平常的笑,而是某种近乎疯狂、歇斯底里的笑,在黑暗中听来有一种病态的诡异感。尹若弗睁大了眼睛望着杨默的方向,稀薄的月光从窗缝中透镜来,正照在他的脸上,杨默的表情却看不出是哭还是笑,仿佛已经因为笑得太恣意而扭曲,甚至开始抽搐……尹若弗心中一阵慌乱,一时却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忽然,杨默的身子猛地一震,用手往外用力推了一下,笑声也突然中止了。
杨默满头大汗地坐了起来,他醒了。但是仍然是迷迷糊糊的神情。
尹若弗点亮了床头灯,走了过去,站在他床前。杨默好像还被吓了一跳似的,他好像根本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你怎么了?”尹若弗给他倒了一杯水,杨默接了过去,咕嘟咕嘟喝了下去,喉咙发出声响。
“我刚才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反应?”
“你一直在笑,笑得很古怪、很大声,然后你忽然醒了,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杨默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口:“我做了个梦……因为刚刚才做完,所以有些残留的映像还很清晰。我梦见,我躺在一间屋子里,有一个穿红色长袍、看不清楚面目的人站在我的床前。他让我起来,可是我试了很多次都站不起来。于是我就一直笑,一直笑……红衣人走到窗前,我伸手去拦他,可是身体仍然无法动弹,我就拼命挣扎,然后,我的床忽然哗啦一下散了。我就往下直堕下去。”
“你最后是全身一震,左手用力地向外推了一下。”
“这个动作,我自己其实是有感觉的……强烈的感觉,笑?我自己好像也知道,但是梦里面没有感觉笑得那么夸张。奇怪,真的奇怪……”
“通常来说,梦里的动作,人是不会有感知的,而且也不会转化为实际的动作,但是你刚才……”
“是的,所以我觉得奇怪,好像梦与现实的界限,在刚才一瞬间,已经不是那么清晰了。”杨默呆呆地想了一会儿,“这种感觉,我是第一次体会到。但是,那个红衣人,其实已经很多次在我梦里面出现了,他的面目一直是模糊的。对了,你以前好像对精神分析挺感兴趣的啊,你觉得我这个梦应该怎么解释?为什么会反复出现同一个人物?”
“一般是在什么情况下出现的?”
“仔细回想起来,应该是我比较郁闷的时候,比如之前在读工业设计系的时候,完全不在状态的情况下,那时候很纠结,在转变之前。另外就是更早了,几年前,生活和感情中受到一些挫折的时候……”
“解梦方面,我也是外行,虽然读过一些书,但还不至于到能够通过一些梦的意象做出准确判断的程度,不过听起来,你所说的红衣人,似乎是起到了你的精神导师的某种作用。他总是在你困惑或者抑郁的时候出现,可能是你的潜意识里面有这种需求,才造就了这种意象。”
“那我刚才那个梦,又怎么解释?”
“那个倒是有一些精神分析的依据可以遵循,梦里人的思维有两种处理情绪的方式,一种是将这种情绪降低至零,另一种是使他们以相反的面目出现,梦的审查机制在处理这些元素时,与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有的逻辑很像,就比如我们有时候会通过压抑或者假装一些情绪来完成自己的社会属性,按照这个原则判断,你在梦中大笑,很可能是把你在生活中的无助感通过一种荒诞的方式来表达。”
“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我还想跟你说一件事情。也是关乎我最近脑海中经常出现的意象。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情么?”
“你指的是哪件事情?”
“就是你们大院里那个‘疯女人’。”
“哦!我好像有点印象。”
“那时,你和我还小,好像刚上小学二年级。我经常去你们大院找你玩,但最害怕见到的人是你们那儿那个50岁上下的中年妇人。你记得么?我们在大院里玩耍和走动的时候,时常能遇到她。她面色苍白,面无表情的朝我们走来,眼神向地下看,头部从来不转动。经常口中小声的念念有词。无论冬夏,她都是上身一件白色外套,下身蓝裤子,黑布鞋。曾经有一次,她在路上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突然转过身来,跟在我后面走,不紧不慢,总是离我十米左右距离,一直跟着我到了你家住宅楼门前,我赶紧跑上了楼。”
“我记得你跟我妈妈说了这个情况,我妈跟我们说,这个女人在十年前受了刺激,所以变成这样。要我们自己路上小心。”尹若弗逐渐回忆起细节。
“还有一次,我看见她在道路边的小树林里,狠劲地拔和撕扯小树的树枝,弄出哗哗的声响。同样的情况还发生了好几次,有几次是在夜里,我玩晚了回家,正好听见,气氛诡异。最诡异的是,我遇见她的频率非常高,我为了避开这个人,经常换不同的时间出去玩,可是不管什么时间,我总是能碰到这个女人。有时候,她突然朝我大笑,笑声凄厉,或者尖叫,我赶紧跑开,她在后面紧随。”
“对,奇怪的是,你总是能碰到她,我碰到她的几率却很小。”
“对,你知道,我从小就算是胆子大的,一般真还没有什么能让我害怕得事情。但那个人简直成了我那段时间挥之不去的梦魇。直到有一段时间,这个人好像消失了。我问你妈妈,这个疯女人哪里去了,你妈说她杀了人,拿菜刀砍死的,法院因为她精神有问题,没法判,后来被精神病院收治了。”
尹若弗点点头,“你这么一说,我完全想起来了,是这么回事。看来你都记得很清楚啊,包括很多细节。”
“我小时候的能称得上恐惧的事情,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对这个疯女人。最近,这个人也经常在我梦里出现,追着我走,不紧不慢,就像她那次经过我身边,突然转过身,跟着我一样。我时常会在梦里面惊醒。”
“我觉得,你可能是最近家里的事情,对你造成的压力太大了,所以你才会有这样的恐惧感。弗洛伊德认为,童年时期精神上或者身体上受到的创伤,容易在成人后很长一段时间对人造成极大的心理影响,你的这段记忆虽然算不上创伤,但是对你的童年记忆影响应该是比较深刻的。所以,现在这段记忆市场以潜意识的方式体现出来,出现在你梦里。可能你最近真的需要找些方式使自己心情放松一些了。”
“嗯。”杨默答了一声,不说话,默默地抽着烟。周围一片寂静,他们就陷在这样的沉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