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不绝的春雨盘踞着这座城市，时而雷声响动，时而雨水俱下，潮湿泥泞的感觉却始终如一。其间也有极为短暂的放晴之时，忽而雨歇云收，日光倾城，半天之内气温跳跃着增长和下降，戏谑味十足。香樟树零落在脚步所及的每个角落，冬日里的萧索浑然不见，鲜嫩青绿的衣裳赏心悦目。它们的老叶、嫩芽以及细碎小花在雨水中纷纷被打落，铺满在潮旧的路面上，和青黑色的天幕一起遮盖着这个世界。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刚刚穿出湘江隧道，骤然而至的纷纷大雨猛烈地敲击着车窗，广播里时断时续地讲着湖南各地的暴雨路况。那个时候又突然想起杜牧的那句话，清明时节雨纷纷，然后黯然断魂。彼时街道两边的香樟高大健硕，随着狂风暴雨的方向剧烈摇摆，摆向青黑色的遥远天际。
季节的轮回亘古不变，而过往的记忆却变成影影绰绰的幻象，它们似曾相识，交合重叠，让人恍然之间若有所失。看着这些迷蒙的雨雾，我的心中突然想起很多的人，纷繁复杂的印象在心里纷至沓来。席慕容坐在南下的火车上，透过车窗的镜像看外面昏暗的小镇，意识到自己唯一拥有的不过是这场生命，即便如此，也只是同样的故事再次上演，和每一扇车窗里的人事并无异处。当一个人看见了世界的辽阔，也会意识到自己的局限，冥冥之中察觉到永恒的规律和秩序，然后无力感蔓延全身。在浩渺的星辰里，你我不过是一粒小小尘埃，于光线中浮泛，暗室里落地，那些自以为的悲喜明灭，仅仅是因为目光所限而沉沦其中。这样一种孤独和绝望是致命的，被其袭击之后毫无还手之力。安妮便是在这样的境地里放下手中的笔，缄默而清冷地远走他乡，最后在古典的文字里寻回精神故园。
可是回到古典又能如何，纵横的历史之中，多的是物非人非，四顾茫然。曾经烟火绚烂的秦淮河，如今只落得一具腐朽的躯壳。而破败颓唐的小渔村，摇身一变满眼灯火琉璃。千年的时空之中，权利和欲望乐此不疲地颠覆彼此，广袤的银河之外，却遵循着某种规律生长和湮灭。在宇宙的四十二个台阶里，人类不知能否留下半个脚印。这个庞大而喧嚣的世界，展现在你我面前的不过只有一点点而已。阎真在他的第一本书里写的故事太过深刻，总让人清晰地想起那个穿着冬大衣的男人，他在冰雪覆盖的多伦多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前行，他去加拿大的北方看海，看北极熊，在单调荒芜的地带埋葬富丽堂皇的愿望。这样的旅程最容易让人浮想联翩，想起那只猴子的西天之旅，弗罗多的魔戒之旅，唐吉可德的骑士之旅。这些在古典的文字里或伟大或荒唐的旅程，无一例外地凄凉落幕。
龙应台在台大的演讲里有三个绝妙的比喻，其中一个她说文字让我们看见白杨树在水中的倒影。这种言辞固然富于美好的意愿，而在美好的尽头只会让人倍感彷徨。为着追寻水中的幻象，我们孤注一掷，矢志不移，最后变成那只打捞月亮的猴子，变成阎真笔下的那个男人，他们丢盔弃甲，落魄不已。我们在抽象世界里兜兜转转，跋涉过千山万水，在旅途的终点推开王宫的大门，却惊愕的发现所谓的宫殿正是出发时的厅堂。只有在那样的时刻，在泪眼朦胧之中，我们才能放下心中的不甘，重新捡拾起生活的希望。在卧虎藏龙的开头，李慕白牵着一匹白马走进水墨画般的宏村，他对俞秀莲说，他在寂静之中看见了光，被一种寂灭的悲哀环绕，那种悲哀超出了他承受的极限。在消失的地平线里，康维最终放弃了卡拉卡尔山上的喇嘛寺，离开了他的香格里拉，回到人群之中。
从去年的希格斯，到此时的引力波，无一例外地让人心有所动，它们掀起一重一重的浪潮，牵引着人类走向终极。在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里，一只灰色大鸟带着王子的戒指飞向远方，王子气喘吁吁地在后面紧追不舍。大鸟时而收起翅膀，等到王子就快要触及它的羽翼时，它又狡黠地振翅飞起，王子的愿望一次次落空。这个故事没有结局，也就不存在悲伤的尽头。若是王子终于取回了戒指，他会发现，那仅仅只是一枚戒指而已。终有一天人类站在了世界的终点，所有的一切都在眼前简单地呈现，巨大的兴奋之后必然会有无法承受的悲伤袭来。所以我们又一次选择了逃离，像海上钢琴师，1900，他穿着小号手的大衣，提着一只皮相，在楼梯口伫立许久之后回到船上，甚至都没有微带不舍的一瞥。我们像是微小的尘埃一般存活于这个世界，有时候生命的记忆里面总是充斥着漫天的风雪，天寒地冻，路遥马亡。这个时候的我们，总喜欢在自己的心灵中构建独属于自己的安稳世界，是1900的那艘航船，是一个似乎完整的天地。每当我们在现实里面遇到诸多失意，灰尘扑鼻，便会不自觉地回到心中的航船里。而我们毕竟不是1900，他在最后的时刻依然留在废弃的船舱里，而我们不能。
不管是选择逃离还是前行，水中的幻象终究会被波浪击碎，沉睡的梦境终究会逐渐醒来。醒来的时候，耳际传来婉转的鸟啼声，那些自由灵巧的鸟儿在窗外的香樟树上活泼地跳跃。雨后的光线明亮清晰，楼管大叔们在小球场上摆了几把藤椅和一张木桌，玩桥牌的同时用浓重的湘语畅意倾谈。仿佛是进行过一场长途的奇幻漂流，周围的一切都是宁静而美好的，阳光明净，风景清澈，人心静谧。在魔戒的故事里面，伟大的旅程最终归于平静的山村，弗罗多在里文德尔醒来的时候，日光温暖，笑脸相迎。不知为何，在这样的一个时刻，我会不自觉地想起enya.没有想起方文山堆叠起的意象，没有想起林夕讲述过的故事，穿越过所有的风景和人情，我们所看见的事物丝毫不差，只有爱、温暖、寂静和希望。泰戈尔说，在你的旅程尽处，会有晚星升起，在王宫的门口奏起英雄的新乐。而enya不就在这样唱着：
May it be an evening star
Shines down upon you
May it be when darkness falls
Your heart will be true
You walk a lonely road
Oh！How far you are from ho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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