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旅途/一个叫做命运的茫茫旅途/我们偶然相遇然后离去/在这条永远不归的路
我们路过高山/我们路过湖泊/我们路过森林/路过沙漠/路过人们的城堡和花园
——朴树《旅途》
已经一千万次地证明了,不管旅途是如何地奇幻曲折,结局往往以相同的方式落下帷幕。我们都像是布拉德伯里所写过的那只巨龙,曾执着等待着某种一去不归的人事,曾深深爱着某些东西胜过那些东西爱我们。直到自身被世间的滚烫洪流裹挟着前行,那只巨龙才幡然醒悟,穿越浓稠绵密的海雾,朝着号角发出最后声嘶力竭的呐喊,然后回到大海的深渊,不管海外的世界如何生生灭灭。也许你我心中都曾有过这样的一只巨龙,它不安地游动着,无数次地想要挣脱束缚却无能为力,直到它安静地蜷伏在了内心最深处,我们才真正地完成了所谓的成长,回首之后再度前行。
在出发的时候曾是那样地满心欢喜,身边回荡着的全是自由的风,眼里只有一片色彩明亮的风景。从不知道远方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地方,也许仅仅因为那是远方,是未知的以为有着奇幻色彩的旅程,所以会有用之不竭的热情,和无数次死灰复燃的希冀。纵然不知道山高水远,天高地厚,依然怀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愉快出发。迈开健硕的双脚便可以翻越高山,跋涉河流,骑着一辆自行车便能逛遍一座城市和它所有的村镇,但这依然不是我所期待的世界,于是我走得更远,跑去了一片完全陌生的天地。一棵蒲公英被风吹起之后只能随风飘零,一个人在离开家乡后则离开了心灵根系所赖以生长的水土,随后的一切也许都会失去把握。我渐渐发现,我的双脚原来并不是自以为的健步如飞,竟然在一座陌生的大城市里面都走不了几步路。在那个南方小城的时候,每一寸地面都印着我厚厚的脚印,而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除了公交站台和几处楼栋,完全没有我的痕迹。我的双手也渐渐迟钝起来,以前不管什么事情大大小小我都能一一做好,如今好像越来越多的事情让我手足无措,生活里的事情一件一件迎面而来,而我却像做错事的孩子双手紧紧捻着衣角。
在旅途里游荡了几个陌生的城市,那里的一切从始至终都和我没有关系,而和我有关系的一切却都不在我的身旁。我想起小时候曾不小心打翻了一个热水瓶,瓶子里的水洒在地上,在短暂的时间里面迅速变凉,而我却因为害怕呆愣地站在旁边,手足无措。在那几年的时间里,在那些陌生的城市里,我仿佛打翻了一个不能打翻的热水瓶,生活里的一切都变换了模样,可我只能静静地看着,等待命运的处置。出发时候的满腔热情早已冷却,虽然我的身上还穿着母亲织给我的毛衣,但是我已经无法抵御冬天里的寒冷。以前不管去哪里我都是大步流星,走路带风,可是当我的个子迅速拔高后,我的脚步却显得那样踟蹰。我不敢走到路中间,那些湍急的车流总是混杂着尖锐的声音,而就算我挨着路边走,熙熙攘攘的人群也总是把我挤来挤去。整个世界仿佛一条翻滚着流淌的江河,而我是被河水所抛弃的一朵浪花。我渐渐沉默起来,再也不会大步地走路,再也不能大声地说笑,我只是静默地站在角落。
我喜欢冬天,因为冬天和我有着一样的沉默。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冬天的雪山,那种一望无际的,彻彻底底的白雪皑皑,明明有着郁郁葱葱的山林,明明有着莺歌燕舞的声响,却在一场大雪之后被完整的吞噬,一切都是雪白的,一切都是寂静的。当我走在那场白色风雪里的时候,一开始是那样地惊慌失措,大声地呼喊,举起双手等待救援。但是我终究懂得了那种寂静的美,仿佛一个修行的人,突然放下了对于世间万物的眷恋之心。曾经的欢喜与悲伤,愤怒与怨恨,剧烈与温柔,全都沉入寂静,散发出唯美。
那是一种真正的唯美,一种在心中萌发之后生生不息的美感。后来我离开了那个地方,走了更多的陌生旅程,坐了很多的长途火车。夕阳迟暮的时候,我顺着车窗向外望去,路边零星着一些山村和小镇,光线逐渐黯淡下来,我看见好多人走在回家的路上。那些踽踽独行的回家的身影,让我的眼角莫名地湿润。而在黎明到来之时,我在车厢中冷醒,看到窗外一条大江静静地流淌,沿江一带巨大的玉米地呈现出生机勃勃的绿意,那样一种强烈的生命力,让我的灵魂惊动。火车停站以后,我又走进一个陌生的地方,去过最为繁华的城市,看了巨大而绚丽的烟火,以及纸醉金迷的街巷;去过最为高冷的地方,感受了最隆重的气氛,见了最重要的人;去看了长江黄河,去看了雪原森林,吹遍了北国的风沙,眷恋着南国的温情。
我是一个顽皮的孩子,只因为心中曾有过几分热望,因此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家乡,流浪过许多地方。这场旅途纷纷扰扰,掺杂着太多的悲喜明灭,一路走到了这里,我却想要回一趟家乡。也许以后我仍然会在前行与回首之间迟疑,这样的一种迟疑也横亘了我的一生。并非是人选择置身于某个时代,而是时代将熙熙攘攘的人群如泥沙一样卷起,以一种毫无温情的方式按部就班地推进。人在幼年时将几条街巷当做整个世界,后来行走在人世间却又惦念着内心的天地,直到离开轰轰烈烈的潮流,回到出发的地方之时,仿佛一切还未开始,而一切已经结束。我想去看看我最初的模样,然后再选择人生旅程里新的远方。
今年冬天到来的时候没有脚步声,冰冷气压笼罩下的山川河流都已萧索,而城市不过是这颗星球上的几个标点,仅仅是一场冻雨的来临便可使其停滞。我想起那一双双冬天里的眼睛,无一例外地充满了深情的哀伤。雪国的川端,墨脱的安妮,西贡的杜拉斯,西伯利亚的高尔基,那些幼小稚嫩的男孩女孩,或是怀有惆怅的中年男女,总会在冬季的寒冷雨雪中驻足回望,然后黯然神伤。过去的早已过去,未来的还在未来,时不时地回首过往只因为心中留有遗憾,而时空的齿轮从来都是刚强有力地无声转动着,不让对未来有丝毫非分之想。唯有这样一场彻头彻尾的冻雨,这样一个无声无息的冬季,才能冰封住所有的情绪。让那一双又一双的冬天里的眼睛,只是静静地看着,静静地看着。
这个孩子的旅途,走到了回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