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离开地球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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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泰坦故事

“你出生的时候,”妈妈一直喜欢用这个开头,捏着我软软的手脚,拍我的脸蛋,若有所思或者假装生气道:“爸爸在土星呢,我可是差点就生不出你来。”

你又搞错了,笨女人,爸爸在土卫六呢。我受不了这女人一千零一遍的啰嗦,蜷缩起我的身体,并且大声地警告她。

妈妈立刻放开她的大手,惶恐地抱住我,连声哄:“宝贝,怎么了怎么了?笑一个,不要哭。是不是想爸爸了?妈妈也想。你想不想?嗯,”她亲吻我的额头,“告诉妈妈。”

可是我才4个月啊,笨妈妈,我说话你听得懂嘛。

爸爸常劝妈妈应该多关注科技节目,不要整天守着电视看古装言情剧。每当这时,妈妈便挪动她庞大的身体,颇不屑地辩驳:“那我看什么?科教频道不是犯罪现场解析就是千年女尸解谜,对我们的孩子有什么好处?”爸爸便无可奈何地笑笑,习惯性地扶正他的眼镜,弯下腰贴住妈妈的腹部,“宝贝,你妈妈希望你不要有暴力倾向,要仁爱,人见人爱。”他的笑声穿过皮肤,在子宫里回荡,非常温暖明亮的声音。我喜欢,我很想立刻跳到外面去见他。于是他又笑起来:“宝宝在动呢,亲爱的,宝宝很活泼!”

“那当然。”妈妈声音充满骄傲,“我说了这孩子皮实得很。从月球到土星,我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你还拦着不让我来。”

聂叔叔豪爽的声音便夹杂进来:“他也是为你好,咱们气站从来没孕妇上来过,条件不成。”

“不成我还不是来了。”妈妈坚决:“要是在月球上等着分娩,我非疯掉不可。现在多好,”她抚摸着隆起的腹部,子宫在她手下微微起伏,我被连带着晃荡,“我一到这里就要生了。”

“不知道我们多担心你。”聂叔叔说,“小姜整夜都睡不着。”

“你们什么时候有过‘夜’?”妈妈反问,有点淘气:“据说你们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吃睡间隙打打游戏,不干正经事。”

“要这样我们早就被扔土星旋风眼里了,我的弟媳妇儿。”聂叔叔的笑声像钟锤样敲在子宫壁上,震得我浑身发麻,他真是个体力充沛的家伙。聂叔叔补充道:“哪儿能那么轻松,还有甲烷呢。这些甲烷没完没了,没了没完,等你儿子的儿子的儿子都搞不定。”

妈妈冷笑:“呵呵,你毛病,我儿子干嘛还和甲烷较劲。人家现在已经是明星了。”

人类在上个世纪中期证实土星的第六颗卫星泰坦上有大片的甲烷海洋,过了一个世纪后,他们才将这些甲烷作为燃料和宇宙大开发联系在一起。然后,宇宙燃料开发公司就迅速在泰坦附近建起气站,采集泰坦的甲烷,装罐运走。

爸爸和聂叔叔,便是这样一个气站的管理者、工作人员和会计。偶然,他们也会得到燃料公司派发的其他任务。

“救援达尔文号?”聂叔叔的声音远远飘来,含了一丝惊诧,“那不是一个探测器吗?它怎么了?”

妈妈便向她的护理兼节目策划导播,有着清脆声音的晓白阿姨说:“你不知道,他们这公司经常接些乱七八糟的活儿,公司一大,就要承担社会责任了。”

“达尔文号在做一个重要的实验。”晓白阿姨说,音调仿佛水在流动,我最喜欢听她唱歌,妈妈说她会为我的节目配音,这让我更加迫不及待想到外面的世界去。“我查查,啊,有了——达尔文号土卫六探测器将在土卫六的海洋中释放催化剂,以继续十年前开始的地球生命起源模拟实验。”晓白阿姨立刻就查询到了达尔文号的资料,她的网络数据链走的是传媒系统,比气站的高了好几倍速度。

“模拟地球生命起源,”妈妈嘴角一定是带着笑的,她注视我的目光得意洋洋,“我大学时差点选这个题目做论文。”

“民众关注度0.309%。”晓白阿姨却摇头,“没有传媒会喜欢这个节目。还不如你的儿子,他的关注度又上升了0.15个百分点。”

“那是因为像我这样疯狂的女人不多吧。”妈妈大笑,“我的儿子会是在土星圈诞生的第一个孩子——他是土星人!”

“我们要下去。”爸爸的声音在妈妈的笑声中显得软弱无力,“达尔文号遇到麻烦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妈妈撒娇,她是个美丽的女人,丰润的面庞上有大块的妊娠雀斑,她有权力撒娇。我喜欢伏在她暖暖的胸膛中,吮吸她香甜的乳汁,将她无尽的活力也一并吸走。

“搞完了就回来。”爸爸说。

“谁会想在零下200度的地方多呆。弟妹,你放心好了。”聂叔叔补充。

“我在这里,我要生孩子了。”妈妈打断聂叔叔的陈词滥调,断然下令:“你们必须早点从那该死的土星回来。”

“是土卫六。”爸爸第N次地纠正妈妈的语误,“达尔文号有一些故障,控制上出了问题,初步断定是机械性的。60个地球时,”他的声音有些发飘,“达尔文号上的催化剂会泄漏,引发生态灾难。”

“扯,总部这话你也信,什么时候我们关心起土卫六的生态了。”聂叔叔将爸爸拉到一旁,“晓白姑娘,这不该在你的节目内容之中。”

“别紧张,我没有抢新闻的任务。但我会通报我的主管。”晓白阿姨慢条斯理地说,“不过,等他反应过来,达尔文号的报道组已经第一时间报道这消息了。”

“也许。反正60个地球时内我们得让达尔文号重新工作。走吧,小姜!”聂叔叔喊道。

“我的预产期也是在60个小时里。”妈妈哼哼,“我可不管什么土星土卫,姜霄云,我只要你回来!”

对于土星,妈妈真是不可救药,我从没有见过那么笨的女人,居然死活分不清土星和土卫六。连我都清清楚楚了,土星是一颗好大好大的星球,能装得下几百个地球,而土卫六只是一颗围着土星打转转的大卫星。

“特别的星星。”爸爸神秘兮兮地说,“它有大气,儿子,太阳系里有厚密大气的星星可是不多,尤其是卫星。”爸爸放音乐,呜呜咽咽的声音让我昏昏欲睡,曲子过度缓和了,仿佛阳光正在土星光环末端渐渐消失,小小的气站重新被黑暗笼罩的时刻。“这是土星组曲,儿子,你要喜欢。”爸爸自鸣得意。

妈妈这时候就像个小女生那样咯咯地笑:“你那么肯定是儿子?”

“当然!”爸爸说,“他告诉我了。”

爸爸真是很聪明的人,只有他能听懂我说的话:隔着妈妈的肚皮,我在子宫深处呢喃,叙述从基因和血液中获取的信息——呼吸、吸收、排泄、感知、记忆,我从一颗受精卵开始,发育出器官、肌肉、皮肤、骨骼;有那么几个地球日,我每分钟就会生长出25万个神经细胞,源源不断的信息填塞进这些细胞,让我充实,也更饥饿。子宫毕竟是太小的世界,我对它已经烂熟于心。

爸爸一边倾听着我的成长,一边给我讲土卫六的故事:漆黑的甲烷海洋缓慢流动着,甲烷雨泼洒在海面上;陆地被一层沉淀了碳氢化合物的泥土覆盖,平滑得仿佛有人用推土机碾过;厚密云层的缝隙之间是暗红的天空,到处充溢着甲烷气化的烟雾,还有刺鼻的气味。

“有人形容它是地狱。”爸爸说,“人类当年就是从这样的地狱里诞生的。宝贝儿,大自然没有坏星球。”

我相信。聂叔叔已经在气站工作了100个土卫六年,爸爸也工作了快50年——尽管土卫六的一年只有16个地球日,但能呆上那么久,我还是觉得他们很了不起。爸爸操纵的采集船,要穿越2700千米才能到达土卫六地面,是艘了不起的飞行器。

土卫六的地表便在爸爸的声音中一点点拼凑起来,连成整片不平滑的风景:没有火星雄壮的山峦,也没有木星巨大的气旋,但是绝无仅有的地质与大气结构,使这卫星有了“原始地球博物馆”的声誉。不过,零下200℃的低温阻挡了大部分旅行者的足迹,因而土卫六得以保持住了人类发现它时的原始面貌。

真好,我想到土卫六的甲烷海洋里去游泳,那不会比在子宫里游泳更困难。

爸爸他们走后妈妈无所事事,翻看着网络上人们给她的留言打发时间。随着她临产时间的接近,留言骤然增加。晓白阿姨不得不调整直播的网络数据链,以加快留言的速度。

“我是不是在做一件蠢事?”妈妈忽然问,往日坚定的语气竟荡然无存。

晓白阿姨一定在手忙脚乱地准备,她回答地心不在焉:“怎会,我觉得你聪明极了。”

“是吗?”妈妈半信半疑,“我妈妈他们都很担心,毕竟大家全是回地球生产的。”

“所以你才得到了关注度,天,已经上升到3.72%,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晓白阿姨的声音发颤,“我从来没做过,也没想到过,欧,天,亲爱的谢谢你!”

“什么?”妈妈不明白。

“关注度的统计基数是多少?全太阳系,还有半人马座,多少人?1个百分点有多少人?亲爱的,你的宝宝他已经是明星了,他前途无量。”

“可是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妈妈摇头,声音懒懒的,“只有我们两个。”

晓白阿姨握住妈妈的手,两只手放在了我的头上:“别担心,机器人医生非常可靠,而且我们还有远程医疗站监护。”

是的,别担心,妈妈,我会顺畅地游出子宫,扑进你的怀抱。

好像是子宫听明白我的话似的,一股强劲的力量忽然将我往子宫口推。

“啊——”妈妈忽然惊叫,她捂住腹部,“是宫缩,他要来了。”她挣扎着站起身,刚才柔弱的面貌消失了,“我们开始吧。”

“你放松。大家都看着你,没事的。”晓白阿姨宽慰。

我终于要出去了吗?我向外挤。

妈妈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幸好机器人医生抓住了她,并将她一把举起,放在产床上。

爸爸说我出生的时候他有感觉,他当时突然抓住聂叔叔的胳膊,第一次将这大个子拧到痛起来,“我儿子,”爸爸兴奋得语无伦次,“他要出生了!”

“你******要不集中精神,就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了。”聂叔叔呲牙咧嘴,吼。爸爸闭上嘴巴,可是整个身体都在颤栗。

“我不能不粗暴一点,我们当时在狂风区,时速300公里的大风,你爸爸不抓紧控制杆儿我们就都得被风吹走。别说救达尔文号,我们自己小命都难保。”聂叔叔后来说起这一段故事的时候辩解,“再说,你爸爸把我胳膊都拧青了。”

“可是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爸爸傻笑,不介意被聂叔叔揍了一拳。

爸爸他们用了9个小时才到达指定的海域。那是土卫六北极附近的一片海水,差不多有黄海的面积,而且三面环山,相对封闭。地球生命起源模拟实验就在这里进行,据说十年中已经取得了很大成就,这一次投放催化剂,是为了将实验的速度提高,能让研究者在可观察的时间内看到结果。毕竟,地球是用了几十亿年的时间才有了现在的生物体系。

我不知道我到了15岁的时候会不会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据说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都会产生这样的困惑。所以当人类摆脱婴儿期后,就很自然地提出这个问题——人类从哪里来。我绝不相信某位神仙一夜之间就造出人类的传说,也不大相信单一的地球生命起源说——彗星碰撞地球带来宇宙微生物的地外生命起源说,或者地球的营养海洋里单细胞进化论,为什么不能让这些起源都同时开始呢?只是在生命成长的漫漫长路中,有的生命夭折了,有的生命停止进化,而成功发枝抽芽开花结果的,却只有我们这一支。

每种起源开始的生命,互相作用、影响、融合,发生了复杂的化学变化。

那数十亿年前的开天辟地,岂能分割成一段一段来论证?

地球生命起源模拟实验,曾经在地球的一些实验室进行过。研究者模拟地球早期大气层并通电引爆,真的得到了一些蛋白质,但由此认为生命就这样起源,却遭到了强烈反驳。因而,一些研究者迫切希望到与早期地球大气环境相似的土卫六上来,用30~50年时间,在指定的土卫六地区采取天然方式创造生命。

“他们想当神吗?”妈妈艰难地问。她已经忍受了10个小时的宫缩,对爸爸他们的工作效率嗤之以鼻。而我因为头滑入骨盆腔感到很不舒服,一直保护我的羊膜破裂出一个一个洞洞,我熟悉的膜液四处流淌,堵塞了我的出口。我累了,我得休息一会儿。

这让妈妈情绪镇定下来。晓白阿姨便和她聊达尔文号的事情,希望分散她的注意力。

“也不是了,搞研究的人,都希望有个结论。”晓白阿姨说,“他们认为阳光照射到甲烷和氮气后,阳光中的紫外线就触发了这两种气体之间的化学反应,产生浮质微粒。这些微粒聚集形成厚的薄雾层,为星球提供了相当多的有机物,如果再有合适的条件,就能产生生命。”

“比如他们要在甲烷海洋里加作料?”妈妈这样称呼那些催化剂,斜睨晓白:“这些谈话就不用播出去了吧?”

“嗯,我知道版权问题。”晓白轻轻叹气,没能拥有达尔文号的新闻报道权是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她现在只能看着控制室里的信号屏幕啃手指甲。

妈妈忽然皱眉:“要是这次成功了,我们能算是天神在土卫六上创造了生命吗?”

晓白这次倒是很肯定的说:“不会,我们如果能造出一个大分子就已经是奇迹。至于分子能不能发展为生命,天晓得。”

“胚胎。”妈妈疲乏地笑笑,“需要一个好妈妈。”

响应她的呼唤,我开始蠕动。

“见红了!”一个嗡嗡的声音说,我以为机器人医生不会说话,其实他们说得很好,可惜他们长得真不像人。

“开始吧!”妈妈张开她的双腿,鲜血与浑白的体液混在一起,流下她雪白的肌肤。

“孩子会顺产的。”机器人医生又说,醇厚的男中音很令我安心。我希望一切顺利,别给妈妈找麻烦。

爸爸他们这时候找到了达尔文号。这探测器漂浮在甲烷的海洋上,在细碎的甲烷雨中,像一条死鱼。爸爸将采集船飞行高度降低一点,小心翼翼地接近它,释放出一个机器人。与达尔文号的控制台方面数据链接不是很通畅,因而打开达尔文号的入口花了一点时间,好在机器人终于钻进探测器里去。

“达尔文号里面乱得像土星B环。”爸爸告诉我,“要我设计管道线路的话起码会清爽5倍。”机器人检测的范围有限,因此爸爸和聂叔叔在采集船上呆了4个小时找故障。爸爸将网络屏幕放在手边,随时瞅一眼妈妈的实况,但是屏幕上的画面粗糙而抖动,他什么都看不清。

爸爸气得骂人,然后确定被卡住的机械手是无法用工具修复的,因为它的控制程序中出现了一段错误。

“我们是搞机械的,不管程序的事情,也不懂。”爸爸对控制台说,“程序你们自己调整。”

“来不及了。修改程序起码需要20个小时。而催化剂一旦泄漏后果不堪设想。”控制台回答。

聂叔叔厌烦:“有什么不堪设想?不就是想在这儿培养几头史前生物吗?集中播撒与均匀分布有什么本质区别吗?”

达尔文号的控制台过了“很久”都没有反应——爸爸暴躁得乱调网络链接,因为妈妈的图像无法刷新而骂粗话,聂叔叔说爸爸那么文雅的人是把一辈子的粗话都说完了。

就是在这时候爸爸突然问:“没有达尔文号的实况直播。这正常吗?”

在这做个家常烙饼都要网络实播的时代,即便达尔文号的关注度很低,也不该被公众忽视到如此程度。

“也许晓白你知道怎么回事,我对传媒制度不了解。”爸爸用气站的网络系统找到晓白阿姨,临了不忘发牢骚:“我妻子的分娩直播,我都看不到!”

控制台的回复到了,他们说燃料公司方面答应全力配合,如果实在没有其他方法修复达尔文号,那么最好将探测器整体送回火星基地。

“你们两个,”公司方面的官员随即出现在屏幕上,和大多数住在火星城里的人相同,他生活舒适,衣着光鲜,数百万公里外的土卫六只是办公桌上星际地图中的一个点:“探测器先放置在安全的地方,你们抓紧时间将催化剂搬上采集船,带回来!”

“这些老爷们!”爸爸愤恨。装催化剂的容器根本无法从机器人入口取出,他们只能将达尔文号拖到岸边去,手工打开它。这意味着也许60个小时内无法回到气站上去。

“别担心,弟妹会顺利生产的。”聂叔叔安慰他,“你在那儿也帮不上什么。”

“但那是我的第一个儿子。嗨,不说了,赶快把这破事儿处理了。”爸爸敲敲屏幕上的达尔文号。

产道口已经张开,妈妈平静呼吸,在焦虑中等待着想像着。“幸福地等待,”妈妈后来告诉我,说罢便抱住我摇,我贴紧她的脸颊,咯咯笑。妈妈记得那天所有的细节,我的任何表情,任何动作。

晓白阿姨利用这个空隙再搜索达尔文号。网络是神奇的,达尔文号的所有报道不足190个搜索条,比起我的报道差了不是一个数量级。

“他们没有跟随的报道组,这不正常。”晓白阿姨相当地有新闻敏感度,“我会留神他们。”

“晓白,也许他们要低调……”妈妈在呻吟喘息间说。

“不,是媒体认为科学仅仅是小部分人的事情,与大多数人无关。”晓白阿姨搓动双手,很是兴奋:“如果我同时开两个直播,我的主任会不会疯掉?”

“版权。”妈妈提醒,几乎要昏过去。

“知道。”晓白阿姨眼珠子骨碌碌乱转,“这会子申请版权哪儿来得及,我就用老姜做引子,把这独家新闻带出来。”

妈妈对晓白阿姨的主意颇为赞赏,但她转瞬就什么都不想了,因为我已经完全进入了产道。那是一条狭窄崎岖的通道,只在很远的地方有微弱的亮光,我被挤压,非常不舒服。我的痛苦传递到妈妈身上,她也浑身疼痛着,喊叫起来。

低空飞行的采集船拖动达尔文号在粘稠的甲烷海洋中行驶,这太荒时代的文明景象会让目睹者发抖,但爸爸和聂叔叔都习以为常。采集船收集甲烷的过程更为壮观,我见过很多次后仍然为之着迷。

爸爸的网络链接终于正常了。妈妈的分娩正在关键时刻。机器人医生和晓白阿姨,还有一个四维摄像头围着妈妈打转。妈妈咬紧牙关,艰难地做腹压和提肛肌收缩运动。

气站的产房布置得和地球上一样,除了要用宽带将妈妈牢牢捆绑在产床上以外,妈妈的分娩过程和其他人类妇女完全相同。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兴致勃勃地挤在网络上观看。

“再加把劲儿!”晓白阿姨给妈妈打气,“孩子就要出来了。”

但是我还在产道里,俯屈、内旋转、仰伸、外旋转,子宫剧烈收缩着,将我和胎盘往外赶。妈妈的子宫那么温暖潮湿,当我必须离开的时候,我忽然恋恋不舍。

“呼吸,深呼吸!大口呼吸!”医生冷静地指挥着。妈妈居然还看了一眼镜头,她为了直播化了淡妆,即便在极度的痛苦中,却还努力地挤出了一个笑容。

妈妈一定想早点看见我吧?这么想着,我顺了产道滑下去,脐带缠绕了我的身体。

终于将达尔文号拖上岸。爸爸赖在采集船上不肯出去,聂叔叔大怒,再次动手打他。催化剂装在一个长2米直径半米的金属罐中,单凭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挪动,而采集船上的机械手臂需要安装与操作。

“你他妈地要生小孩儿,可催化剂扔在这儿土卫六就该生小孩儿了,”聂叔叔狂暴起来仿佛雷神,他是我顽皮童年唯一害怕的人。“你要还是个男人就下去!”他狠踢爸爸。爸爸只好穿上特种工作服。要抵御土卫六恶劣环境的工作服零件众多,沉重而笨拙,爸爸穿好后就跳出采集船,用一个助推降落器落到达尔文号旁。

雨停了。云层散开,露出大块桔红色的天空,太阳与木星像是印在上面的两个淡粉图案。爸爸说,那时他看着在阳光中渐渐清晰的海面,山峦以及达尔文号,忽然有一种澎湃的激越的情绪产生,新生命将诞生的喜悦扩大到星球,到宇宙……如果不是那工作服的麦克直接与公司中央控制厅链接,爸爸简直兴奋得要引吭高歌。

“老聂,”他怪温柔地对搭档说,“把机械手放下来吧。”

“用力!已经看见孩子的胎发了!”

“深呼吸!”

“所有生理数据正常。”

我的头慢慢伸过去,接近出口微弱的亮了。

达尔文号再次被打开,这次爸爸和聂叔叔没费什么麻烦就找到了催化剂罐。把罐子吊装上机械手,缓缓拖出达尔文号,他们小心而快捷。

“这艘探测器可以做得更好一点。”离开达尔文号时候聂叔叔说,“真可惜,内部太糙了。”

“那得让咱们公司赞助经费。”爸爸笑,模仿聂叔叔的口音,操纵着机械手,将罐子竖立起来,准备发送到采集船上去。

“要是这海里长东西,咱们怎么清理,扯,”聂叔叔望着2米高的催化剂罐,停顿几秒,他放慢声音问:“小聂,杨氏产甲烷球菌变种三号是什么?”

爸爸愣了几秒种,有些模糊的印象,但他不能确定,他需要网络公共信息库的支持。

“在这里。”聂叔叔指指罐体底部一串标示文字后的几个小字,“杨氏产甲烷球菌变种三号。你这学生物的,有印象吗?”

“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再说我学生物的我和你急。”爸爸将通讯切换到气站这条线上,晓白阿姨立刻接通了他。

“恭喜,是个男孩儿,6斤7两。”晓白阿姨说。

“杨氏产甲烷球菌变种三号,马上查查它。”爸说,声音里陌生的焦灼吓坏晓白阿姨。

“你们没事吧?”她关切。

“没事,就是不知道这个叫杨氏产甲烷球菌变种三号的,你用你的网络查查,你的比我们的好。”

那一瞬间,爸爸说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和聂叔叔站在土卫六的海滩上,凝望着没有生命活动却并不荒凉的世界,不发一言。

两个世纪前,在地球深海的火山附近,科学家发现了杨氏产甲烷球菌。这种细菌吸入火山口排放出的二氧化碳、氮和氢,释放甲烷,完全不依靠有机碳生存。

作为这种细菌变种的杨氏产甲烷球菌变种三号,与它的祖先恰恰相反,它呼吸甲烷,主要释放二氧化碳,土卫六是最适合它的环境。

“这就是他们打算在生命起源模拟实验中使用的催化剂,”爸爸说,“晓白姑娘,不是我们认为的化学药品或者物理手段,是直接在土卫六的海洋里播种。”

“那有什么问题吗?”晓白阿姨有点不明白。

“很多问题。生命不止一种起源方式,而进化到摆脱自然的干扰,能够创造自然的那个物种,只是在无数偶然中的必然。”爸爸无法在通讯中整理凌乱的思路,千言万语,简单成一句话:“我们人类不应该也不可能做上帝。”

一根管子伸出我的嘴里,吸干净我的口腔。我深吸一口气,外面干燥而寒冷。拖在我身后的脐带被迅捷地切开,我没有感觉到疼痛,但我知道,我与子宫的关系就这样断裂了。

“就是这么个家伙啊?”妈妈的声音。我抬起头,是妈妈,我认出了她,美丽而圣洁。“他好丑,像块抹布皱皱巴巴的。”妈妈笑,牵动伤口,笑里带着疼痛,好看。我裂开嘴,学着她的样子。妈妈眉眼都笑没了,摇动我的手。

“恭喜你做了爸爸,现在全宇宙的人都在看着你。”晓白阿姨的直播屏幕上,出现爸爸愕然的表情,晓白阿姨的画外音继续:“你有什么要和热心的观众说的吗?他们可是一直关注着这个宝宝的出生。这是第一个在土星出生的宝宝,而且出生过程非常顺利。”晓白阿姨似乎对妈妈没有死去活来生下我感到遗憾,她事先准备的5种预案一个也用不上。

“我……”爸爸知道应该回答什么,感谢媒体感谢观众感谢妈妈之类的话很体面,但他说不出口,他满脑子都是杨氏产甲烷球菌变种三号,我将与这些细菌一起在土卫六的星空下成长,前景模糊。

“姜先生?”晓白阿姨催促。

“我很忙,在救援达尔文号,这探测器要在土卫六的海洋里撒播杨氏产甲烷球菌变种三号,吃甲烷的细菌,呼出二氧化碳,会改变土卫六的大气结构,增温,还有,土卫六丰富的有机物,会变异。”爸爸大声地飞快地说,无法考虑修辞学。

他的声音瞬间就从网络上传出去,如一石投波,惊起无数涟漪。

眩窗外是硕大的土星和桔红的土卫六。爸爸呢?他怎么还不来?我数着手指头和脚指头,反反复复。身旁的妈妈已经睡去。从土卫六回到七站,把催化剂罐放好,应该用不了那么久吧?

爸爸蹑手蹑脚走过来。我听到了他的呼吸,兴奋得想抬头看他,但我只能伸展我的肢体,等待爸爸的脸在我的头上方出现。他瞧着我,很不可思议的表情,伸出他的手,触碰我的皮肤,立刻又缩回去,仿佛我是一个珍宝。“你好。”爸爸轻声说,“欢迎你到泰坦来。”亲亲我的脸。他的表情终于舒展。

爸爸捏了捏妈妈的被角,“我把甲烷细菌的事情公开了,也许会有麻烦。可是不说,我做不到。”他把身子放平,挨着我和妈妈。几分钟后,他就打起呼噜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