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凌晨
1
“不!不!我不行,我不行!”朱玫惊叫着,猛然睁开眼睛。
“怎么了?朱玫你没事吧?”隔离窗外的护士J立刻问。关切的声音通过枕畔的喇叭传出,温柔地送进朱玫的耳朵。
“我,我……”朱玫结结巴巴,答不上来。周围恬静的天蓝色墙壁与淡雅的象牙黄色机器,给她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我在哪里?”她问道,双手一撑坐起来。床垫发出“格吱格吱”就要散架的声音,似乎承受不了她的重量。朱玫皱眉,女人的天性立刻发作:“你们这床垫是处理品吧,弹簧都没弹性了!”
“我早说要换,可申请报告多得填不完。”J苦笑,声音采集圈也不怎么好用了,朱玫的声音听上去干瘪而沙哑。J就有些牢骚:“谁叫这是月球呢,针头线脑都必须从地球送来,核算成本,为个针线盒花的运费能抵得上我一个月工资。”
“啊,那是,东西真贵。”朱玫条件反应般应答,忽然翻身下床,“月球!你是说我在月球?”
“当然。”J点头,“这里是月球国际科学考察站酒海基地。”
朱玫愣住,走了几步,又跳了跳,很是怀疑:“忽悠我吧?这儿重力比地球还正常。”
“这儿是月瘤区,月球的重力异常地带。”J耐心解释,“重力与地球北半球重力平均值所差无几,在这里能有最类似在家的感受。所以月球医院设在了这里。”
这几句话并没有安抚朱玫的不安,她反而更加焦躁。她冲到隔离窗前,敲击玻璃。J打开所有的灯,让朱玫看清楚自己。朱玫瞪大眼睛,盯住J。这让J有些许不安,小心问:“你刚才是不是做了噩梦?”
朱玫没回答,目光落到J身后,那里有一扇门。门正被缓缓推开——清冷灰白的月面,死一般的静寂,一些缥缈的影子在那里……“不!我不行!不要是我!”朱玫抱住头,歇斯底里喊叫。
“你镇定一点!没事没事。”J劝,麻利地按下控制台上的两个按键。贴在朱玫腰腹部的医疗监视带立刻向皮下释放镇静剂。药力片刻间控制了朱玫的神经。朱玫有些昏沉,扶住隔离窗,瞅着那扇开动的门。
门外没有月面,只是长长的白色走廊。走廊那头过来两位男士,前面的瘦高个儿穿蓝大褂扎红色领带,后面的矮胖子着蓝白格子衬衫带黑色棒球帽。“嗨,J,她醒了是吗?”瘦高个儿热络地招呼,隔着玻璃冲朱玫笑:“嗨,你好,朱玫。我是何斌,你的主治医师。这位是基地副主任Milo。”他拍拍那矮胖子的肩膀,“他负责你的一切事务。”Milo不笑,只是沉默地点头。
主治医师?两个神情截然不同的男人,月球!朱玫按动疼痛得要爆裂的额头,尽量保持理性,平稳声音,问:“我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一点儿都没有印象?”Milo反问。
“我,我……”那扇门又开了,那些影子在那里晃动……朱玫揉揉眼睛,门好好关着,门上什么也没有。
“你摔得不算太严重,有些轻微伤痕,呼吸系统有点损害。还有沾染了大量月球尘埃。隔离是为了对你进行防疫和杀菌治疗。”何斌是个乐天派,笑起来满口璀璨的白牙,京片子透着一股子自来熟的亲切:“别担心,事儿不大,再有4个小时你就能搬到普通病房中去了。”
“等等,我在哪里摔的跤,我完全记不得了。”朱玫敲打额头,“我失忆了!”
“短暂的失忆症很正常。要我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我也会这样。没事儿没事儿,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继续月球背面的旅行。”何斌笑。
“你是说,我在月球背面旅行时摔了一跤,然后就被送到这里来隔离杀菌?”朱玫越听越糊涂,赶紧问。
“月球尘埃非常细微,它们会侵入你的肺部,损害你的身体健康。如果尘埃进入基地,会影响基地各种设备的正常使用,造成不必要的损耗。”J插话,“清除它们很重要。”
“我******不想问灰尘的事!”朱玫骂粗话,“我要知道,我怎么会摔跤!而且摔在月球背面!”
隔离间外沉默了几秒钟,Milo开口道:“这个也是我们想知道的。朱玫,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失踪4天。”
隔离间里外的灯光暗下去,投影仪在朱玫对面的墙上打出视频:一个健康活泼的青年女子,正与3个同样健康活泼的青年男子穿上密封野外服,戴上头盔。那青年女子不时走来走去,非常好动——朱玫认出她正是自己。
“你在21天前登陆月球,是‘月球背面’山地穿越队的成员。”Milo说,“你们希望徒步穿越4座环形山,制作一部纪录片。”
墙上的朱玫最后一个戴上头盔,她调整轻便密封服上的各种外设备,微笑着走到气闭门那里,按下启动扭。
“你们进展顺利,直到8天前。那时我们失去了你们的无线电信号。”Milo轻描淡写道,但朱玫从他表情上能够猜想,月球基地中的人们曾经为他们怎样的焦急。“我们马上组织营救。动员了月球国际科学考察站的全部人员,终于把你们全都找回来了。”
“那很好啊,我的同伴们都还好吧?”朱玫问,记忆里却怎么都没有那些同伴的影像。
“还好还好,只是还没有醒。”何斌说,“放心吧。”
Milo摇头,“你要和她说实话,老何,她迟早要面对。”
“是什么?”朱玫心里一紧。“我的同伴们怎么了?”
“他们深度昏迷,伤很重。还在重危病房监护。”何斌耸肩,“亲爱的,你非常幸运。”
墙上,出现穿越队的便装照,小伙子们笑着,将朱玫围在中间。朱玫一时心如刀绞。
“所以我们需要你,尽量回忆你们旅行的过程,所有的细节,”Milo说,“我们希望避免类似的事故。你们,”他压低声音,给朱玫一种压迫感,“准备得本来是非常充分的。”
是的,准备非常充分,而且不是以探险为目的的旅行,主要的任务还是拍摄,大家都认为难度不大,直到,直到……
朱玫不住抽搐,她跌倒在床上。床垫又是“格吱”地巨响。
“闪光,我们看见了闪光,在万户环形山上。他们,他们要见我……”朱玫断断续续地说,汗水和泪水在她脸上混杂,她的眼前一片模糊,“他们要我去,去……”声音低下去。
声音采集圈忽然沉默了。看着朱玫还在颤动的嘴唇,Milo禁不住狠狠拍打了那仪器一掌。
2
万户环形山的三维地图展开在朱玫面前,但并不精细,毕竟万户直径只有60公里,在月面上实在微不足道,排不上卫星精密观测的名单。如果不是因为它叫“万户”这个名字,中国人同样不会注意到它。
一个好名字,朱枚想,便令这小山为国人瞩目,万户知道了九泉下会很欣慰。这位明朝人胆子奇大,拿了两只风筝坐在一张捆绑了47支中国火箭的椅子上,命人点燃爆竹,试图利用火箭的推力和风筝的升力升空。这试验当然失败了,但万户由此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利用火箭推力飞行的先驱者,青史留名。
科学家做事,就有这么股不怕死的拼命劲儿,富兰克林也是这样的,引雷电到自己手上,往好了说是大无畏大奉献,往坏里说那是无知者无惧啊。他们自己是怎样想的呢?已经陷入对未知的痴想完全不能自拔了吧?
比如自己一心参加的这个“月球背面”计划,就没想到过会出现问题。朱枚按动手边的控制器,视频更换为她的个人资料:便装照片,家人照片,毕业典礼上的骄人笑颜,工作照片。她是28岁的电视台科教节目制作人和主持人,胆大心活,喜欢出新出奇,得过奖,也被不少人批评——说她的节目是游走在科学与伪科学边缘的怪胎,不求甚解只求眼珠效应,误导公众。
这些批评朱玫全然不顾,不是听不到,是根本不想陷入无谓的争执,努力工作观众喜爱就是最好的辩解。至于在精英专家与普罗大众之间如何选择,这是问题吗?所以朱玫想都不想就将“月球背面”环形山专题策划递交上去,作为纪念中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发射成功60年的系列策划之一申报。
朱玫扭动身子,这些事情努力回忆,便隐隐约约出现在脑海之中。但总有些缥缈虚幻,似乎是在将另一个个体的人生经历硬生生灌输到她脑子之中。墙上明明是自己的一张笑脸,怎么看怎么觉得有PS嫌疑。
都是那暂时性失忆症闹的,应该是脑震荡吧?朱玫将视频切回到月球上。万户东边,一层层山脉过去是900公里宽阔的东方海——月球背面最东边的月海,也是月球最年轻的月海,有30亿年历史了。东方海的复杂同心圆结构赢得月球地质学家的欢心,但因边缘位置地球上不宜观测,公众对它的兴趣不大。因而“东方海”的专题就没有被批准。这件事情的印象倒很清楚,没有含糊的感觉。
隔离窗外有人晃手。朱玫侧过脸,是Milo。他举起一块书写板,上面写着:“请尽可能多地回忆细节。”
细节。朱玫注意到Milo棒球帽上红色的L形商标,以及衬衫领口绣着的小小“M”标志。Milo有一张轮廓分明白皙的脸庞,如果年轻十岁可以用“英俊”二字形容,但现在已经中年发福,隆起的啤酒肚被皮带生生按下一寸,显示他徒有减肥的决心而缺乏实质性的运动。
书写板上的字更换了,醒目的红色:“万户山!”
手触屏上出现万户山放大的图片。朱玫迟疑,终究是顺着山脊往上,轻轻点了点。墙壁的大图上出现一个红点。朱玫在红点旁写道:“闪光,4~5个亮团,足球大小。”回眸,Milo脸上并无特别的表情,她继续画出亮团的位置和运动方向:刚开始是一簇,聚集在万户的侧面,只是震动,像霓虹灯般闪烁;一分钟后散开,降低了飞行高度。像是一张渔网拉开了,银光闪耀的渔网,在灰白的月之背景上漂亮得不像话。
那些光团慢慢飞到自己头顶,其实是眨眼间就到了,但给她的感觉却是不可思议地慢,可能是她思维迟钝了,看着它们一米一米地接近。这么明显的非自然的智力行为,正是自1958年人类发射探测器考察月球以来,一直期待的重大发现。
我一定是傻了。朱玫想。谁碰到这种事情都会发傻,等了快一个世纪!
“我没留下视频资料吗?”她问Milo。职业习惯应该驱使她立刻将所见摄入镜头。以往在贵州发现华南虎,在珠江发现白暨豚,都是因为无可争议的视频存在才打消种种成见与怀疑。加上在月球发现地球外智慧生物,她运气好得真是匪夷所思。
Milo摇头。“不可能,我连看到小猫小狗打架都会用手机录下来,何况这么大的事情!”朱玫着急,忘记声音采集圈的故障,嚷。Milo指指自己的耳朵,摆手。朱玫才意识到他什么也听不见。
太滑稽了,这儿全是老掉牙的设备,可每年国家对月球的预算都会增加10%,而单单是月球旅游一项每年的收入额度就增加30%,这么多银子砸下来,都不能更换一张新床垫或者一个新的声音采集圈,或许应该提醒法治节目的同事关注月球的资金审计过程……
“视频都是雪花,被擦洗了。”Milo写道。
就是嘛,我就知道自己不会失职,朱玫笑。视频故障可以理解,1%不可解释的真正UFO现象的一个特征,就是电磁场异常,在场电器失灵。那些光球扑下来的时候,自己周围空间的物理特性肯定会有所改变。
“后来呢?”Milo问。
朱玫忙将发散的思维集中到光球上。后来,就被光团网住了。逃不掉。笼罩全身,手脚发麻。光在四周闪,在脚下闪,托着我漂浮到半空。看见他们……
“他们?月球人?能具体描述吗?”Milo不紧不慢追问。
他们很模糊,裹在光里面。不高大,不强健,不怪异。3到4个,压迫感,其中一个伸出手来拉我……冰凉的手,粗糙的皮肤,厚重的老茧,僵硬的骨骼,就像死尸……
“没有体温吗?长得如何?月球上不会有僵尸。”Milo的话丝毫不给朱玫轻松感。
看不清楚五官,太强的光。没有温度,被那手牵着,仿佛是和死神在一起,心里也是凉飕飕的。在光里游动,峭壁悬崖都在瞬间闪现消失,平坦的地面一下子就穿透了,很大的空间,很多的他们……
“基地?”Milo斟酌用词,试探的语气。
是的,是一个基地。金属墙壁金属地板金属飞行器。光消散了。他们清晰了。
“什么样子?”
“也就是一般外星人的样子吧。”朱玫说,“没什么特别的。”
Milo望着她,目光锋利。朱玫从没有被这种目光注视,浑身如受针扎,百般不自在。“我,我真的说不好。没法子具体形容,我画给你看好不好?”说着,朱玫就画起来。笔一旦拿起,就仿佛另有神仙在后操纵,竟然一点没中断地就画完了,却是个瓜子脸杏仁眼没眼皮和鼻子的绿色生物,活脱脱科幻小说封面上的外星人标准照。
“再让我好好想想。”看到Milo眼中的失望,朱玫想这画像肯定什么地方不对头,他们不会让她有完整的印象,肯定干扰了她的记忆。“催眠!”她建议,“催眠我就什么都能想起来了。”
对UFO目击者,研究者最喜欢的研究方式就是催眠,没错,催眠能够快速激发出一个人的潜意识。
Milo看她的神情柔和了一些,“和你说了什么?或者对你做了什么?”这么多字拥挤在写字板上,像要打架。这其实才是Milo最关心的问题,前面那些询问都是铺垫啊。朱玫蹙眉,似乎没有做什么,又似乎做了什么,不过他们肯定说了些什么令她惊悚的话,让她害怕,害怕他们会就在Milo身后的门外站立。
“他们会来地球?一直监视着地球?取代人类?改造人类?”Milo的字更拥挤了,问号一个赛过一个砸在朱玫额头。
朱玫摇头,她想不起,不知道,头痛得厉害。
Milo放下写字板,示意朱玫安静,比了个休息的手势。
朱玫摇头,她是惟一见到月球人的地球人,她怎么可以休息。她得赶快回忆起来月球人想要做什么,有没有针对地球人的阴谋。
“催眠吧,对我催眠吧。”她再次要求。
3
何斌依然是微笑着进来,J心不在焉跟着。他们那一身标准的医护人员制服让朱玫想到她的同伴们。“他们现在怎样了?”朱玫问。
“还在重危病房。不过有好转的趋势。别担心。放轻松。”何斌直接把字写在隔离窗上,行书又快又整齐,像老师胜过像医生。
“我要催眠。回忆出我的遭遇。”
“不用刻意去回忆。你只要熟睡,其他什么都不要想。松弛状态最好。”何斌说。
朱玫点头,躺下,闭上眼睛,放松四肢。但是内心里却有什么东西绷着,放不下来。他们为什么要选择我?同行的还有三个人,强健聪明漂亮的小伙子,为什么不选择他们?我和他们有什么不同?职业,身份,影响力,性格,还有,性别?
床垫又“格吱”响。朱玫并不是有择席毛病的人,当年去农村追寻华南虎的踪迹,农家的门板、稻草垫子都睡过,照样睡得天昏地暗人事不醒。尤其是露宿在南中国的星空下,山风和植物的气味,还有夜鸟偶尔的婉转,都让睡眠更加惬意。
可是在这里,除了床垫的噪音,什么都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一屋子程式化的配置,就像任何医院的隔离监控病房。
任何。朱玫的思绪,忽然停顿。那种恍惚的强烈感觉似乎找到了落脚点,顽固地要踩真切了。他们的相貌其实并不真切,他们可能变化成任何形状,比如,一个温和的大夫和一个爱絮叨的护士,还有一个严厉的调查者。可以的,所以要隔离,所以要坏掉声音采集设备,有距离才不会有漏洞。他们就是眼前窗外的人,他们在试探她,在研究她。他们根本不用对她催眠,因为带她来的路上就已经催眠。
是的,所以自己才老是觉得做节目制作的朱玫那么不真实,那压根就不是自己的真实经历,只是自己的想象。华南虎只在半人工的保护区苟延残喘,白暨豚早就上了20世纪灭绝动物名单,月球科考活动还没有密集到要设置大型医院的程度,这一切想象来源于科幻小说杂志日积月累的熏陶,是的,没错,这一切都仅仅是想象。是他们让自己以为真有此事。
他们给自己新的记忆,然后,把自己投放回地球人群之中去……不对,这样说自己就没有拍摄万户环形山的任务了?那自己怎么会在月球上,解释不通啊。
朱玫腾地坐起来,“4小时到了吗?何大夫你说4小时后我就能搬到普通病房中去。”这些字在墙壁上个个如同巴掌大,很有气势。
“还早。这里时间要慢一点。”
“因为是月瘤区?”
“对,月瘤区。”何斌顺口说。
月球质量瘤,月表的较致密物质区,因此使该区域的重力异常。这并没有什么,地球上也到处有重力异常的区域,本来就只有平均重力没有“平常”重力一说。只是月瘤分布很集中,重力异常到对低轨绕月卫星产生影响的地步。我知道这个,我很熟悉。我一直在设想,又是设想。朱玫心里抵触,好,我不做设想,但重力要异常到什么程度才会影响时间?月瘤子能够达到吗?
何斌忽然走到角落里去,那里好像有通讯设备。他再次回到隔离窗前时面容肃重,表情与Milo相似。“你的同伴们,”他停住笔,很悲伤地望着朱玫,以至于朱玫猜得到他将说的话语,“没有抢救过来。我去处理一下。”也不待朱玫应答,便出去了。剩下J和朱玫面对。
朱玫觉得自己应该悲伤悲切悲痛,最好能号啕大哭,可这些同伴是真的存在吗?还是编造的幻象?她判断不清楚,没法子真的触动感情那根弦,结果脸上就是一幅吃惊怀疑多于伤楚的表情。
J叹气,“活着,要坚强!”她的字少,而且丑,表达方式简洁地不像她。
朱玫问:“我们一起出去的视频,失踪以前的,我想看看。”遭遇时候的录像可以清洗,遭遇前的录像不应该有问题,即便原始录像带现场被毁,也总有发回基地的片段保存。
J不太明白。
“我想看看他们,多看看,和他们在一起工作的情形。”朱玫写着写着胸口就是一痛,倘若是真的,这些同伴就是被月球人杀死了,也许在月球人带走她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所谓伤重急救都是假话,这是月球啊,没有空气寒冷刺骨的月球,外出作业服破个小洞都会带来生命危险,何况从山脊上摔下去。是的,他们是滚摔下去的,整个月球车都翻倒过去,溅起地上的砂砾和尘土,细小尖利的石子划开他们的衣服,空气滋滋泄露出去,内外的压力差将他们的肺压成扁平……朱玫不敢想,眼泪涌出眼眶,湿润了面颊。
J慌忙劝:“别急别急,我给你找去!”
但痛苦袭击了朱玫,她抽搐着,捂住肚子,在床上翻来覆去滚。J加大镇静剂用量,不顶用,朱玫脸色惨白,额头汗珠大颗大颗冒。J迟疑一秒,监控器上朱玫的体温心律等各项指标均正常。但到底是医护人员的天职占了上风,她启动隔离室的门,小跑进去扶住朱玫,“没事儿没事儿,你放轻松。”
朱玫的拳头,忽然从左侧袭来,端端正正打在J的头部。
4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句话朱玫刚刚想到,可能不适用,但很壮胆。尤其是J真的软绵绵倒在她脚下的时候,她被自己凶狠的动作吓了一跳。好在她反应迅速,兔子般蹿出隔离室。隔离窗下的监视仪屏幕上花里胡哨的各种线条跟着她的动作动作。朱玫一把扯下身上的各种医疗带,确认自己除了贴身一层衣服再没有附属物件,就打开房门。
长长的白色走廊,不太清晰的照明,是通往月面的道路吗?他们在哪里?该躲着还是该迎击?朱玫一时不能判断,只好顺着走廊一侧快走,竖耳朵掂脚尖收敛呼吸,恨不能有隐身衣披在身上。以前习武时觉得辛苦,不明白要学Jodie Foster演的那位天文学家为什么就得先锻炼身体,现在明白了,科学家不仅要体魄强健毅力惊人,最好还要有点超能力,否则应对不了突发境况。
等等,科学。朱玫心里叫自己,科学,天文学。你还没想起什么来吗?
没有,科学是很熟悉的词汇,但没有内容,而且这些走廊没完没了,我该往哪里走?一个人都没有,他们没有发现我跑了吗?还是故意地让我跑?
朱玫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走廊上没有任何标识,这看上去越发诡异。几分钟的奔跑就象几年,时间粘稠在前方,冲不出去。也许闹出点动静才好。嗨,这儿有一扇门,居然没有锁,进去吗?如果是陷阱……
脑子还在迟疑,手却毫不犹豫就拧开了门把手。朱玫倒吸一口冷气。
暗淡的蓝色房间中,三张床躺着三个人,平静的面容似乎熟睡,整齐的病服还不太合身,如果不是胸膛僵硬,朱玫真怀疑他们会立刻清醒坐起来。
然而,他们全没有了呼吸。
朱玫的眼泪又要落下了,没错的,就是这三个人和自己一起外出,三张洋溢青春笑颜的面容,没有畏惧与紧张的面容,何斌说得是真的了。
那么哪里不真?他们的确是把自己带走了的,那些影子。可如果何斌与Milo都对,那自己就是错的。何斌他们不是外星人,那么,那么……
朱玫靠住墙壁,她被自己的答案吓住了。
那么我才是那个异类,依附在朱玫的外表下,进入地球人之中。天啊,朱玫奔出房间去,跌跌撞撞,就听到警报乱响。
终于是被他们发觉了。地球人还是外星人,我是哪儿的人?朱玫简直要发狂,她本能地朝远离警报的方向跑。不会的,我不会是月球人,月球压根儿就没有高等智慧生物存在。127个无人探测器,19次载人登月,5次大规模国际联合考察,不能说把月球从里到外翻了个个儿,但基本情况还是摸得清清楚楚,上万页的考察报告和成吨的月球物质可以证明……我了解这个,我多次申请加入月球固定基地选址小组,可是被他们拒绝了。
他们!这两个字的指向越来越混乱,是月球闪光后面的外星人还是何斌Milo所谓基地人员的统称还是月球联合考察委员会,朱玫不知道,名词概念理论报告潮水样涌进她的脑海,她吞咽不下。
只能跑,楼梯,拐弯,走廊,行走让脑子迟钝,放松对自己的压迫。也许真正的自我就在不知不觉间浮出记忆。
眼前是黑色的大门,门上还有单人通行的小门。一定很重要。朱玫停住脚步。门上没有锁,任何形式的锁都没有,与其说像是陷阱不如说是一种坦荡。
她握住门扭,轻轻的拉开。
5
屋宇高大空旷,黑色的天花板几乎是在视线的终点,宽阔如天穹。倘若不是几盏壁灯照出了天花板下交错纵横的银白色龙骨,朱玫真觉得这是野外。转过一堵黑色的墙壁后,她的这种感觉更强烈了:光柱从龙骨下的灯架处直射下来,在地面上投下清晰的光影。光影中更清晰的是灰白的土地,岩石,环形山,恍然置身于月球之上。
朱玫愣住。她深呼吸,然后走进去,踩在月球的砂砾中,那感觉,真实真切,并不存半点虚假。
“都是真的月砂。花了7个月才布置出这个场景。”Milo从环形山后走出来,“你感觉如何?”
“老王,为什么你在这里?”那名字一旦出口,混乱拥挤在脑海中的影像与文字便分门别类自动排序,所有信息瞬间链结成网状,脑子清清爽爽。朱玫只诧异老王会在这里,“我以为你们是外星人,我怎么都认不出你了。真糟糕。”她说,“后来我差点以为自己是外星人。”
“你想起来了?”Milo,也就是被称为老王的人,温和地问。
朱玫肯定地说:“这是月球实景训练营。在地球上,你们蒙我是月瘤区。”她撇嘴:“呵呵,在月瘤区建立固定基地可是我的申报方案,真要实现最快也得有个十年。”
“按照你的大胆设想也许用不了十年。你最后的记忆点在哪里?”
“引力传送井……天啊,我真的上了月球吗?”朱玫捂住激动跳跃的心脏,“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快告诉我。”
“说实话我们也一直在怀疑,你是不是外星人。”老王上前牵住朱玫的手。老王的手大,温暖,强劲有力。“毕竟,你真的失踪了19个小时。”
登山摄影的故事。朱玫的心头又有疑云:“那些小伙子?”
“你要是把所有灯都打开,就会发现他们只是仿真的服装模特儿。这吓得你不轻吧。抱歉。”老王轻轻将朱玫的额发捋到耳后,“幸好这么一吓你终于是醒了。”
“这样啊,”朱玫点头,脑海中便将醒来后的一幕幕逐一回顾,忽然急:“快去看看张姐怎样了,我那一拳下手太重。”
“做你护士,她早料到这点了。”老王笑,“没事。”
5年前,作为电视台科教节目制作人和主持人的朱玫终于辞职,加入月球重力研究所,利用她的影响力为这家民营研究机构跑项目立项和研究经费。引力传送井就是她力争的项目之一,这是个大胆的设想——即在月瘤区和对应的地球重力异常区分别建立引力牵引装置,两个装置将两处引力汇聚为一个井状传送通道,实现物体在两个星球间的瞬间传送。如果这个设想实现,所带来的社会影响无法估计。当然,也有很多人说这完全是不靠谱的天方夜谭,嘲笑说这项目能够立项并得到真金白银的赞助简直是个“奇迹”。
5年来,朱玫和整个研究所为了这奇迹真的能变成奇迹努力着。9个月前,他们的引力牵引器在月球酒海重力异常的中心地带成功安装,这为他们利用太阳活动峰年的强耀斑能量实现引力传送井功能打下了第一个物质基础。
“传送过去了植物和动物,有失败有成功。是你坚决要求传送人,并且第一个要求上去。”老王说,“非常危险的行动。可我们拗不过你。”此时,他们坐在训练营天台上的茶室里,老王慢慢道出事情原委。
朱玫自嘲:“是,谁叫我打小想做英雄。我记得穿好宇航服走进传送井,最后所见就是闪动的光球。”
“可能是一种物理现象,我们在研究相关数据。月球的监视器也发现了闪光。你没有出现在牵引端,寻找你这段故事可是真的,多亏月球国际联合科考队协助。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昏迷。一艘正要返回地球的登月飞船将你带回,送到这里,已经过了20天。”
“20天!”朱玫轻呼。
“是的,20天,等待你苏醒,检查与监视你的生理和心理变化。最终确定你的生理上没有改变,而且也没有被异星生物替换。”老王说到这儿不由笑了,“知道吗,研究所已经得到国家专项资金。”
“那你们还要试探我?”朱玫装不高兴。
“换做我,你会不会试探?”
“会。”朱玫说,“我在思维开始的混乱时好像看到了以后的月球场景。国家会加大投入。”她皱眉:“起码床垫不会破成那个样子。”
“没法子,咱们得把银子用在刀刃上。”老王将一盘薰肉推到朱玫面前,“吃吧。”
“何斌和张姐呢?我要见他们。很想拥抱他们呢。”
“引力传送井可以进行新的试验了。他们赶回去了。”
“啊!”朱玫轻呼,“太好了。我要去!”
“朱玫!”
朱玫恳切:“带我去吧,求求你了!我毕竟是唯一经过传送井的人。”
老王皱眉,终究是在朱玫炙热的目光里展来眉头,“真拿你没办法。”他半是抱怨半是心疼,“怎么就从来不为自己着想呢。”
朱玫笑,拉开茶室门。视野里地球的晨曦正在一层层展开,绚丽的朝霞就要从东方渲染开来。
一切有如新生,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