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开玩笑?”
“你觉得我像开玩笑?”
“你这样扛着不丢人?”我还年少啊,又脸皮子薄,曹家人与好面子这点子特性上已经传承了几百年,没道理到我这里就断了的。所以我已经决定放弃今天的行程,阿炳之事儿不急于一时。
“我为什么觉得丢人?”他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冷意。我是吃过他的大亏的,即便知道他未必会害我,但是那种永远都被蒙在鼓里当小白鼠的感觉还是太深刻了。
我咬了咬后槽牙,皮笑肉不笑的说,“那行,您老扛吧,我想起来我还有点事儿没做,回头我再来找你吧。”
“你等等。”殷泣一把揪住我的领子,“你扛。”
这人的脸皮几经厚到如火纯清了么?什么叫‘你扛’
“殷泣,这一点也不好笑。”
他耸了耸肩,“我没开玩笑。”
“你没开玩笑,但是你自己扛啊,叫我扛是怎么回事?”谁骨子里还没点子血性啊?我顿时炸毛,起身就走。
“曹缕缕。”
“啊!”
殷泣挑了挑眉,略显阴郁的眸子闪过一丝笑意,我顿时有种不好的感觉。
“还钱。”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好想看到了他身后微微翘起的狐狸尾巴,心想自己怎么就这么作死的来找他了呢?
变态就算披了件人皮也还是变态,你永远也不要奢望他能做出什么正常人理解范围内的事儿。
我认命的扛起自行车,一来是真心觉得欠了他的钱,总要还了的,二来,我也是真的好奇他要去做什么,那天陈伶来找他,显然也是有事相求。目前为止,我能想到的,跟陈伶有关系的事件和人,大抵上还是早前北洋剧院的那场天火和阿炳。
阿炳在经历那场悄无声息的大火后,脸上出现了另外一张脸,那么陈伶也在这个时候找殷泣,是不是也因为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儿?
我一边“吭哧吭哧”的扛着自行车往前走,一边问殷泣,“陈伶找你干什么?”
他本悠闲的走在我前面,突然停下脚步,我一个没刹住,整个人撞到他背上,鼻子生疼,“你怎么不走了?”
“为什么这么问?”
“我昨天遇见个人。很有趣儿的人。”我把昨天遇见阿炳的事儿与他说了一遍。
“你是说,他长了两张脸。”我一开始觉得他可能会对这个事儿有点兴趣,却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直接帮我卸掉肩上的自行车,双手抓着我的肩,惯常微敛的眸子闪过一道冷光。
我有点愣,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是,怎,怎么了?”
“没什么?”
“没什么你会这么激动?”
街边卖报纸的小童跑过来兜售报纸,一边举着报纸赖着不走,一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们,“先生女士,买份报纸吧!”我毫不怀疑,如果我不买报纸,他会至少在我面前出现三次。
从兜里掏出两个铜板,小童笑着塞给我一份今天的上海日报。
上海的报社在全国都是发达的,咨询信息很广阔,其中最引人注目的除了百乐门的那些歌舞明星和某某公子的花边新闻,许多杂谈也颇受欢迎。
我下意识的找了找角落,大概是时间不对,殷泣的专栏并没有出现在角落里。
“找什么呢?”
我以为他没注意我的小动作,结果被他抓个正着。
“找你的专栏。”
“一周只在周日会发一篇。”他一边解释一边往前走,穿过错中复杂的巷子,两条巷子的交错口是一跳窄巷,再穿过去,映入眼帘的一座巨大的宅院的后门胡同。
小角门用上了铜锈的锁头锁着,门口疯涨的杂草几乎堵住了半扇门。
小铜锁年久失修,根本挡不住殷泣一脚,晃晃悠悠摇了几圈,歪歪扭扭的倒在草丛里。
后院很宽阔,看样子曾经是个小花园,羊肠小道已经被杂草覆盖,半人高的草丛里还依稀可以看见假山和凉亭。
拨开草丛,不远处便是一处小院,再往前,绕过了回廊,便有穿着灰色短褂的小二来来去去。小二身上的袖口绣着祥龙的花纹,整个上海滩连小二制服都如此规矩的地方大概也只有北洋剧院了。
我侧头看了眼殷泣,他正掏出兜里的罗盘,对着西南的方向探手。
院子正西南便是剧院,剧院上下两层,据说是晚清时候某个王公贵族极为喜好听戏,便在此处花了大价钱建造了北洋剧院,后来八国联军侵华,辛亥革命后,晚清灭国,这个剧院才几次倒手,经过几番修葺成了如今恢弘的模样。
因着是白天,戏还没开唱,剧院里人不多,大部分的演员都在剧场后台做准备工作,或是吊嗓子,或是上妆。
我记得刚刚在报纸上看到了今天北洋剧院打的喜单,唱的是(霸王别姬)。
“怎么样?”我瞧了眼他手里的罗盘,指针乱转,也瞧不出个究竟,忍不住问道,“陈伶找你到底是为什么?当年的那场天火,你知道怎么回事儿?”早前北洋剧院发生大火时我还没到上海读书,对这事儿自然一无所知,如今也不能单凭阿炳一人的话行事儿。
殷泣微敛着眉,阳光从头顶的枝丫间打下来,在这阴深而充满诡异气息的大戏园子里勾勒出一帧说不出是美好还是诡异的画面。
我愣愣的看着他把罗盘收好,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我面颊,留下一点点的凉意,“很抱歉,我也不知道。”
“嗯,脏了。”
“什么?”我有些会不过神儿。
他把手举到我面前,指尖染了一抹金色的油墨。
“大概是在哪儿弄到的油彩。”我揉了揉发烫的脸颊,退后一步,“你怎么会不知道?你不是上海人?”我的潜意识里,他就该是上海人,上海话讲得比上海人还标准的,且生活姿态也很适合上海人这种闲适且小资的心态。
“我不是。”
我一下子无言以对,憋了好半天才讷讷道,“那现在怎么办?”我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早已做好了打算。
他径自穿过长廊,直接朝戏子们平日里的练功房走去。
人还没走到练功房,青衣吊嗓子的声音又幽幽传来,虚掩的大门前,穿着白色丝绸里衣的年轻男人正躺在黄花梨的摇椅上打盹。听见我们的脚步声,男人猛地睁开眼,表情微微有些不悦,“你们谁啊?”
我心一提,刚想编个故事应付过去,殷泣已经上前一步居高临下的看着男子,微微弯了弯没,“你们戏班子班主的故人。”
年轻人抿了抿唇,不甘不愿的哼了一声,扭头继续假眠。我偷偷拉了拉殷泣的袖口,压低声音说,“你是戏班子版主的故人?”
他低头鄙夷的横了我一眼,“不是。”
“那你。”说谎。
“说谎怎么了?你有意见?”他突然停下脚步,我在后面差点撞上他的背,“怎么了?”
他沉默片刻,动作快速的抽出兜里的罗盘。
罗盘里的指针飞也似的旋转,最后遽然停顿在练功房旁边的上妆后台。
后台里有东西?
我愣愣的站在那儿,耳边是青衣断断续续的吊嗓声儿,后脊背骨一阵阵发凉,好像有什么正再朝我逼近,炙热的,仿佛卷着热浪。身前是熔浆,身后是冰川,这种极端的感受实在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殷泣伸手搭上我的肩,一股淡淡的凉意从他掌心传来,游走在周身,驱了几分灼热,硬生生将我向后脱了十几步的距离。
我一边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儿,一边惊魂未定的看着后台的方向,两扇纱窗虚掩着,里面人影晃动,仿佛与我只隔了一层薄纱,却又恍惚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怎么了?”他微敛着眉,顺着我的视线朝后台看去。
我一时愣住,不知道如何形容刚才那种感觉,“热。”
“热?”
“嗯。”我讷讷应了一声,心里却越发的不安起来,不由得想到昨天阿炳给我描述的那一场大火。
“你们是什么人?后台是不能随便进来的,不知道么?阿凌,阿凌,赶紧把人请出去。”一张顶着油彩的脸从窗内探出来,看样子是个唱老生的。
“啊,我这就去。”有人尖着嗓子应了一声,紧接着就是乒乒乓乓的声音,大概是来人撞到了箱笼,引来几个演员的咒骂,一时间乱成一团。
“啊!方怡,你怎么了?方怡,方怡。”
“快来人啊!不好了,死人了。”
“快叫人,方怡。”
……
后台乱成一团,事情发生得又急又快,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殷泣已经皱着眉头收起罗盘,抬腿往后台冲。
我连忙伸手拉住他的袖摆,欲言又止的看着后台。
“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低头看了眼捏着他袖摆的手,脸上一热,连忙松开,“没什么。我跟你一起去吧!”
他皱了皱眉,“你不是热么?”
我不知所措的摇了摇头,热意早随着那一声尖叫烟消云散,诡异得很。
“曹缕缕?”殷泣又问了一遍,目光落在我脸上,热辣辣的让人有些不适。
我别开头,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只好顾左右而言他的说道,“我们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