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罪,必将死去,倒在白骨森林,化去所有肌肤,露出闪烁着幽幽磷光的白骨,永不再生。
我坐等诸神来见,与我同去白骨森林。
一
十年前咱爹被人当街砍死,从那时起我就意外担负起了报仇雪恨的重任。
咱爹他是个富有英雄气概的文盲,很多文盲都有英雄气概,但咱爹的英雄气概尤其厚重绵长,他认识的朋友比我们村所有人的朋友加起来还多,他喝下的白酒能灌满村东头的半个池塘,但他还是被人砍死了。
那一夜在天堂市东郊独山路大排档喝啤酒吃烧烤胳膊上绣着飞龙卧虎扑天鹰的小伙子至少有三十多人,战争开始以后很多流氓从四面八方加入了战团,懂得埋伏的流氓都不是真正的流氓,那必然是丑陋的黑社会设下的险恶圈套,他们眼睛闪着绿光手里拿着菜刀怪叫着把各种炒菜烧肉花生米和毛豆角全都踢翻在地,水泥路面洒满了绿色啤酒瓶渣和白色啤酒泡沫,天上滚滚的乌云里趴着众多黑色小鬼挤成一团叽叽喳喳附身观看热闹,下面很多人被打断了胳膊踹断了小腿掀起了半边头皮流了一脸黑血。咱爹被人当场乱刀砍死一命呜呼,几个小鬼裹挟着他仰面大叫呼啸而去,留下污浊的血迹在人行道上拖出了五六米长。
那无论如何也是异常惨烈的场面,深夜的街头人们惊声尖号竞相逃命,昏沉的灯光下咱爹的肉身伏尸路旁,流出的肠子肚子和心肝肺片在路灯下冒着缕缕热汽,刚吃下去的牛肚片和肥鹅肝混杂着刚喝下去的青岛啤酒冰冻橙汁都被划拉在大路中央重新摆盘,警犬赶到时激动得差点把咱爹一同啃光。
每当想起这个悲凉的场面我都热血沸腾,死时咱爹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也没有朋友,所有朋友都吓尿了裤子躲进阴影中瑟瑟发抖,哥哥正在职高晚自习教室里偷看色情漫画。我那时刚读初三书包里装满了金庸古龙梁羽生诸葛青云的武侠小说,我沉浸在武侠的世界完全没有预料到惨烈的悲剧已经发生,我当时头脑里充满了凶险的感觉眼睛里流露着恐怖的神情出手就把一个乱跳乱叫骂我是流氓的瘦猴打了个血光四溅,然后我顺便就被学校开除了。
我在派出所见到了咱爹死亡时的现场照片,从那时起我认定这世界已经道德败坏侠义沦丧,此后十年我在家陪母亲挑水施肥打农药摘花生收麦子种地喂猪直到如今。但是我并不空虚我有郭靖段誉陆小凤楚留香李寻欢无数英雄陪伴左右与我讲谈武艺修习内功,他们都鼓励我成为顶天立地伸张正义的一代绝世大侠。
我虽然需要一个师父但其实我没有师父,好在村子后面有个荒废的寺庙久已无人进香,里面住着个身穿破旧道袍的千年老道士,牙齿几乎掉光,每天从山上捡柴火练丹,到了半夜就用关不住风的嘴巴声色严厉地呼来喝去,似乎是在支使庙里的小鬼为他扇风点火。村里人都当他是个疯疯癫癫神经病,只有我认定他是身怀绝世武功的世外高人。所以每到深夜阴阳交接之时我都会站在破庙外凝神静立,偷偷从他身上吸取贯通天地的日月精华之气。
二
我叫武冲,武是打虎武松武二郎的武不是卖炊饼被潘金莲毒死的武大郎的武,冲是林冲的冲令狐冲的冲也是一飞冲天的冲。我感谢咱那文盲的爹给我起了如此英气勃勃的名字,可能咱爹早就预见到自己的惨烈结局,所以希望我在他死后能像个英雄一样为他报仇。
君子报仇。
十年不晚。
很多大侠都有父亲英年早逝的惨痛经历,那是磨练人生的必经之路。我在十年之内熟读降龙十八掌的每招每式和内力运行的经络路线,运功时气随意行意随心动心到掌到意掌合一。我的双眼像冰冷的尖刀在夜色中充满夺人的寒意。我已经做好了杀人的一切准备。
不需要黄道吉日也不需要烈酒壮行,但我也不想在西风渐凉死气沉沉的秋日午后无精打采地走出家门,我等到那一天乌云自北向南压地而来犹如千钧盖顶力压泰山,刹时间秋风满怀雨意深沉乌云堆满了天空,一股肃杀之气从天而降以伏虎之势笼罩八方,所有草木都在一击之内风雨飘摇无处躲藏。我看见满天乌云背后有一个巨大而清晰的人脸悄然闪现出来,睁开发光的眼睛悄悄看了我一下又默默隐入乌云背后不见踪影。刹那间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我凝视着手指般粗细的雨线扑面而下时默然泪满双颊。上苍响起了满天惊雷为我送行,铺天盖地跳动的雨点正在田野里噼噼啪啪为我热烈鼓掌。
可以出发了。
我双脚踏进雨中只感觉凉意自脚底袭上心头,豆大的雨点从头顶不断滚落却浇不灭我心中燃烧的火焰,我握紧双拳抿住嘴唇回头再看看住了二十多年的草屋,村里有人发财有人坐牢有人失踪唯独我仍然陪着母亲住着草屋十年不动。
娘啊,儿要走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而今已满十年。
儿子报完仇回来再陪您挑水种菜吃您做的手擀面豆腐鱼咸萝卜干。
我身骑白马,走三关。
我改换素衣,回中原。
我放下西凉,没人管。
我一心只想,王宝钏。
我不想什么王宝钏,我只想为父报仇。
三
我知道江湖险恶杀机四伏处处悬崖峭壁冷刀冷枪冷面孔,但我心中山川雄奇峰岭险峻我毫不畏惧。那一晚风狂雨骤万马奔腾从我身上疾驰而过,我时时以一个大侠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而大侠出门都不打伞所以我也不打伞,可我没想到那晚大雨整整下了一夜,我头顶跳动的火焰被前赴后继的雨点不断击灭越来越微弱,每一滴雨点都冰凉入骨像是从头顶直接滴入心窝深处并在那里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每一圈涟漪都在我身上扩散为一次激烈的抖动。后来我终于彻底麻木,冷冷地走在一条无止无尽没有路标也没有方向的路上,我看不见这条路却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四周黑暗长久而深沉,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似乎进入了浩无边际的无形的黑暗海洋,黑暗吞噬一切淹没一切令人寒冷慌张。物质和精神都不存在,时间和空间也已凝固,除我之外什么都没有,也没有任何意义。我在凝固中移动着摸索着渐渐习惯了这黑暗,隐约看见雾般模糊而惨白的魅影与我擦身而过,它们飞过去时会用无神的眼睛扭头看着我然后继续飘远。前面断续传来幽长凄厉的恐怖呼叫令人彻骨心寒,那叫声似海浪在无尽的空间来回震荡不断冲击我的身体,几乎要把我冲成碎片。
我突然感觉到了巨大的空虚,我被这空虚消融,被寒冷稀释,不留一点痕迹。我虚无地行走在毫无意义的空虚中,被一切所遗弃。只有无休无止的孤独和恐慌,那感觉遍布全身,甚至扩散到了整个空间。万物都孤独,根本无从解救,最后只有死亡——或者这就是死亡。白骨森林似乎在前方隐约呈现,不寒而栗的死亡恐惧顿时填满了我的身体,这恐惧让我从猛然从空虚的深渊中解脱出来。
我又活了过来。
四
天色微明时分我咬着乌青的双唇机械地走进了天堂,城市边缘的路灯随着飘洒的细雨垂下了几缕昏黄的光线,清楚地照见灰色的小鬼正在空中匆匆散去。我竟不知道瓢泼的大雨何时止歇变得如此轻柔摇荡,路面偶尔有出租车载着昏睡的客人从我身边飞驰而过顺便喷了我一身泥浆。我擦了一把眼皮上的水滴看见前面有一名环卫工人正在疏通下水道,我就走上前去用颤抖的声音问:
大大大大大爷。
汽汽汽汽车站怎么走?
大爷停下活来说小伙子你太客气了,现在才不到五点你就这么客气我怎么受得下,以后直接叫我大爷就行了,你这么早去汽车站做什么?汽车站还没开门呢。
我听大爷的话努力把大字减少了几个说:
大大爷。
我太太太太冷了。
想找个地方避避避避雨雨雨。
大爷又看了我两眼说这孩子怎么冻成这样,秋雨能把人淋出病来的。然后指了指前方一个闪亮的地方说看到那里没,那里有一个取钱房,你去那里避避雨吧,那里比汽车站暖和多了。
我顺着大爷的指引进了那个街边小玻璃房,里面果然密不透风,而且有灯一闪一闪简直比家里还要亮堂,只是地上已经一左一右躺着两个人,在干净的报纸上面睡得正香。我没有报纸我也不想讲究那么多,就卷曲着身体在两个人中间卧了下来,闭上眼睛沉沉睡去,直到有人把我踢醒我才发现天已经亮了。
让一让,让一让!
我朦胧着双眼向边上挪了挪,看见有个人拿了一张卡片在墙上鼓捣了一会取了一叠钱走了,我这才知道那个机器竟然可以取出钱来而且全是新的。当我闭上眼睛准备再睡时这才感觉身上不停地打着寒战,就伸手把地上的报纸全都划了过来盖在身上但丝毫也没有暖意,我突然从心底涌起一股深深的恐惧,暗中警告自己再这样下去可能真的会被冻死,于是我鼓起力气站了起来,靠在玻璃门上想晒一会太阳,玻璃门哗啦啦作响和我打寒战的节奏一模一样。这时街上已是雨过天晴万里蓝天,蓝天下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对面不远处立着巨大的招牌上面写着几个猩红的大字:天堂汽车站。
于是我怀里抱着报纸抖擞着身子抬脚向汽车站走去,走在街道上我才感觉双脚发飘像踩在云团中上下浮动,刚走了几步就已两腿酸软几乎走不下去,我喘了口气准备找个台阶坐下休息一会,这时前面突然传来一阵敲锣打鼓喜气洋洋的声音,一队穿着红衣打着彩旗的孩子兴高采烈地列队向我走了过来,边走边整齐地鼓掌嘴里叫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我没想到天堂市人民如此热情顿时感到浑身充满了温暖的力量,直到他们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把我扔到了队伍后面我才明白他们正在欢迎后面的一个车队。我早已荣辱不惊喜怒无形对此毫不在意。我独自穿着潮湿的衣服抱着揉乱的报纸穿过灯红酒绿的城市街头走进了车站大门。
上次我跟我哥来天堂市就是从这个汽车站下的车,然后出了车站大门向左走过一条街道拐进一条胡同在一家公共厕所旁边就是我哥租住的房屋,车站虽然变化很大内外装饰得金碧辉煌几乎认不出原样,但大门依然还在,我顺着记忆中的方向以大门为起点终于来到了臭气冲天的公共厕所旁边,这里之所以特别好记是因为上厕所特别方便而且不要交钱,我找到了我哥就等于找到了仇人因为我哥知道仇人的姓名,我哥当年进城早已摸清了仇人的所有底细余下的事情就等我来一手包办。
我站在门前强打精神拍响了叮满苍蝇的门板,门上的苍蝇吓得四下乱飞撞了我一脸,苍蝇飞完铁门打开露出了一张又凶又丑没有睡醒的胖脸吓了我一跳,那人浮肿的双眼冷漠地翻了翻看了我几下然后问我要干吗。我不知道我哥结婚了也不知道他会找这么一个又胖又丑的女人结婚,但我想她再胖再丑我也要叫她一声嫂子,于是我说:
嫂嫂嫂嫂子,我找找找找我哥。
你哥是谁?胖女人有点不耐烦地问。
我很奇怪如果她是我嫂子怎么会不知道我哥是谁呢,于是我开始怀疑她到底是不是我嫂子,我问她:
你你你你是我嫂子吗?
我是你妈!
胖女人说完猛地掼上铁门从我眼前消失了。
这清楚地表示她确实不是我嫂子,那么我哥也肯定不住在这里,我哥不应该跟一个不是我嫂子的胖女人住在一起,而且那胖女人又老又丑根本不是做嫂子的材料。现在的问题不是到哪里去找仇人而是到哪去找我哥,不管他有没有女人我都要找到他不然我就找不到仇人。
我靠在站满了苍蝇的墙上浑身发抖,抖了一会我开始用头脑认真思考问题,但眼前有两只绿头苍蝇一直嗡嗡叫着宣示这里是它们的地盘催促我快点滚蛋,可我到底该滚到哪里去呢?
我顿时不知何事悲凉,抬眼似乎见到了雾气朦胧的城市之外远山杂树纤尘不染,画面清晰干净如同仙境,没有绿头苍蝇也没有喧嚣的锣鼓声,只有一条奇怪的大街,一位垂垂老者满面愁苦地坐在长凳上,像是我们家后面废墟里的那个神经老头,手里拿着一把铜钱,不停翻复着数来数去,大概仍是不够数,他抬眼看了看我,问:你还要报仇吗?
他又问:你没有钱怎么报仇?
五
这时我猛然想起口袋里还装着一只塑料袋,那里有我早已准备下的五十元钱和一张小纸条,小纸条上写着我哥的手机号码和联系地址,只要我用这五十元钱给我哥打个电话就能知道他住在哪里。但当我用发抖的左手去掏口袋时我的手就抖得更厉害了,因为口袋里除了一团沙子什么也没有,没有塑料袋当然就没有五十块钱也没有小纸条。我扶住额头开始用力回想到底在哪里丢了东西,最后我断定在那个小玻璃房里遇到了小偷,我在那两个穷人之间躺下前曾摸了摸口袋,那时五十元钱还在小纸条当然应该也在。那两个穷人应该就是小偷因为只有穷人需要偷钱,富人的钱多得用不完所以根本不用偷别人的钱,可惜我不是富人却也被偷了,这种奇怪的事情简直随时随地都在发生。
我慢慢挨回小玻璃房,除了地上踩皱了的破报纸里面已经空空如也。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继续抖个不停,如果我没有钱也找不到哥哥也找不到仇人我就真的走投无路了,走投无路我就只有去参加丐帮,只是我连丐帮的天堂分舵在哪里都不知道。正当我绝望的时候突然发现墙角扔着几张卡片,我想起有人拿着卡片在墙上的机器里可以取出新钱,于是我抓起那几张卡片在那机器上鼓捣了起来,钱总不出来我就总在鼓捣,鼓捣来鼓捣去从门外鼓捣了几个警察进来,他们二话不说给我手上套上了两个亮闪闪的东西,我好久没有见过这么精致的宝贝,仔细看了一会才想起来那可能是电视上铐坏蛋用的手铐。
我怎么成坏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