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在黑白电视上看过的警察都是好人,我眼前的警察看起来也像是个好人,他给我烤干了衣服又给我吃了几片药然后问我:你吃饭了没?
我说没有。
那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我说好的。
你有工作吗?
没有。
想不想找工作?
不想。
警察瞪了我一眼:破坏取款机是犯法你知道吗?要是把你送给法院至少判你三年。
虽然大侠也有小偷,楚留香就是小偷陆小凤也偷过东西,但事实上我从来没想过要做小偷,我不想找工作只是因为我是来报仇的,完事之后还要回家陪伴老娘,所以我准备向警察解释其实我是个好人,这时进来一个戴墨镜的胖子在我面前坐了下来。警察指了指胖子对我说:小伙子,我给你介绍了一个工作,你跟他去好好干吧,以后不要再四处流浪了,不然肯定要坐牢。
胖子用墨镜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桌面上的登记表说:武冲,名字不错,料子也不错,以后你叫我方叔,你跟着我干,包你有吃有喝有地方住。
方叔已经长成了方形,而且戴墨镜的样子像极了电视里的黑社会,所以我就问他:你是黑社会吗?
方叔听了仰头大笑,指了指墙上挂的警徽说:黑社会敢来警察局吗?
说起来确实是这样,黑社会应该不敢进到警察局。还没等我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方叔又说:你饿了吧,我带你去吃饭,有油条有包子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吃多少吃多少。这个时候他实在不应该提起油条来,话没说完我就已是满嘴口水。然后看着他掏了一叠钱交给那警察,吩咐说:以后有合适的再介绍给我。
我使劲咽了下口水正要跟方叔出去吃包子吃油条吃辣糊汤,外面又进来几个人全戴着墨镜,前面一个又高又大长得像我哥一样壮实,进门就对方叔摆摆手说不好意思这个人我要了,别的人我都不跟你抢但这个人不行。
方叔问:为什么不行?
他叫什么?
他叫武冲。
我叫什么?
你叫武锋。
所以你知道为什么不行了吧,因为他是我弟弟,我是他哥哥,我是专门来保他的。
我听了他们两个人的对话这才仔细看了看那个壮实的汉子,终于知道他为什么看起来像我哥因为他就是我哥,虽然戴着墨镜但我仍然认了出来他真的就是武锋,五年没见他比以前精神多了也白净多了,我很奇怪他为什么戴着墨镜难道他也是黑社会吗?
那一刻我没有惊喜因为我一直相信大侠在最困难的时候总有高人出手相救,在饿的快要死的时候总会有人端上馒头。虽然我哥算不上高人但他总算戴着墨镜来救我了。以前我一直有点瞧不起我哥,但现在立即对他刮目相看,因为他看起来比方叔还要阔气,而且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兄弟。所以方叔不说话了警察也不说话。
我哥拍了拍我的脑袋笑着说:傻小子,没想到你会摸进城里来。说完也掏出一叠钱交给警察,说了和方叔一模一样的话:以后有合适的再介绍给我,这次加倍,因为这次是我弟弟,我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弟弟,他头脑不好使,你不要怪他。
然后我哥便领着我走出了警察局。
出门的时候我身上更冷,几乎失去了身体只剩意识,只觉得自己正向着一片光亮快速飞去,无论飞到哪里周围都是闪烁的星星。我隐约觉得自己曾在群星之间生活过很长时间,对周围的所有星星都很熟悉,我能叫出每一粒星星的名字,它们都是我的老朋友——我本来自清澈的星空。
七
我哥现在的房子比胡同里面那间公共厕所旁的出租屋敞亮多了,南北都是窗户而且下面能看到树林和草皮,这么漂亮的房子我站在里面感觉非常舒服,大概富人都会有这种舒服的感觉吧。我问我哥:你是黑社会吗?
我哥笑了:傻子,胡扯什么呢,你知道什么黑社会不黑社会的。
可你要不是黑社会怎么能住得起这么漂亮的大房子呢?
我哥说:傻子,这才两室一厅,还是按揭买的,说了你也不懂,这叫大房子啊,才五十多平米,有的人家房子上下几层几百平米呢,那才叫大房子。
我哥说他还要去上班让我好好休息他晚上回来陪我上街吃饭,可能是吃药的缘故我也睏得睁不开眼,一觉醒来时我哥已经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了,见我醒了就问我头还疼不疼,然后带着我去吃饭。
我哥带我进了一家名叫“肯德基”的外国饭店,点的都是我从没吃过的好东西,我哥不饿他只喝豆浆看着我吃。我连吃了八块鸡腿六只汉堡四杯可乐吃得差不多了我哥才问我为什么来天堂。
我说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来天堂。
我不知道。
我报仇来了。
报什么仇?我哥很吃惊。
当然是为咱爹报仇了。我很奇怪我哥好像已经把这事给忘了。
我哥瞪着我看了一会:你就是为这事来的?
是的。
我很清楚地告诉我哥:过几天咱爹就去世十年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再迟就不是君子了。
你个傻子,你都被抓进警察局了你还是君子?要不是我救你出来你够判三年你知道吗?
我说就算你没去那个方叔也会救我出来。
那你知道方叔是怎么找到你的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像你们这样身体强壮的无业游民,其实在天堂市都是抢手货,你们没有任何后顾之忧,而且生活没有任何着落,你们不懂得犯罪,所以没有案底,屁股特别干净,警察抓到你们也不方便判刑,最好的办法是卖给我们,让我们领回去训练成有用的人,说白了就是廉价劳动力,手眼灵活身体壮实的,就会训练成打手,方叔也是接到了那个警察的通知才过去看人的,他们东城集团正需要打手,我们两家为了抢地盘正闹得不可开交呢。
说到这里我哥叹了口气,你知道我在哪工作吗?
我当然不知道他在哪里工作,我对他在哪里工作并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我的仇人在哪里。
我哥说:我就在金龙集团工作,老板黄金龙就是你要找的仇人,他马上要当市政协副主席,我现在负责金龙集团的保安,所以需要一大批不要命又没有案底的无业游民,你正合适,那警察也通知了我,我们和东城集团两家谁给的钱多就卖给谁,我比你那个方叔多出了一倍的钱。傻子,你现在也值钱了。
我没有听清我哥后来说了什么,但我听清了金龙集团老板叫黄金龙,而十年前就是黄金龙亲自领人砍死了咱爹,所以我很奇怪我哥为什么会替仇人卖命,后来我明白了那是在为资本家卖命。
我哥当然要解释:黄老板现在已经不是咱们的仇人,而是恩人。当年他已经受到了法律的制裁,虽然没坐几年牢,但是赔了很多钱,而且把我招到集团工作,不然你哥我会和你一样在街头游荡。这事已经结束了,你不要再提什么十年报仇的蠢话,我抽空跟黄老板说说,也给你安排一个工作,不做打手,你就做个安分的城里人,那比咱爹强多了,说实话,咱爹当年也就是个流氓,不然谁往死里打他。
咱爹是不是流氓我不管,但我明白我哥的意思,黄金龙有钱所以杀人可以不必偿命,只要给安排个工作就可以了。我问我哥:是不是黄金龙可以杀很多人?
我哥一愣:这是什么傻话?
我很认真地说:因为他可以安排很多工作。
我哥摇摇头说:傻子,这几天好好休息吧,我会给你安排好的,不要胡思乱想了,你脑子有毛病自己不是不知道,注意休息,少说废话,这件事已经过去了,而且早已过去,不要再给哥添麻烦,哥的事业才刚起步。
可是咱爹死了有人偿命吗?我问。
我哥想了想说:不是所有人死了都要有人偿命。这世界每天死的人多了去了。你现在还不是流氓,如果你真要替咱爹报仇,那你就真成流氓了。
我明白了,你现在替资本家卖命,所以你向着资本家说话。
我哥瞪大了眼睛说你这都是哪里学来的屁话?
教材上不都是这么写的吗?
我哥说你学习成绩不都是倒数第一吗,怎么这些东西倒是都能记得?
我别的记不得,但关于正义和邪恶的所有道理我都记得。
所以我一定要杀了黄金龙。哥,你不要再劝我了。这就是我的命,也是他的命。
我哥盯了我一眼,将一张纸巾扔进豆浆杯里,说:你现在需要的不是替父报纸,你现在需要的是治病,你脑子里的病是越来越严重了。
就算治病也要在报仇之后再治,不然就晚了。
说完这话我扭头看了看窗外,深色的玻璃上现出一位白袍僧人站在河边手捻佛珠口诵佛号,河尽头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树林中成对的青鸟在来回吟唱,僧人不听鸟唱也不听风吟,抬脚踩着一片树叶轻轻滑过河面径直穿过树林,大步来到一座高山脚下,顺着山路直通山顶,上面乌云如盖,狂风四起,没有一个活人,坐卧全是骷髅。白袍僧人举头看天,天空顿时落下纷纷雪花,大地一片银白。
八
我在我哥家耐心等待十月十八号到来,这几天我每天练功,内力已完全恢复,双眼重新像杀人的尖刀一样闪闪发光。我哥见我越来越精神反而越来越紧张,他问我:你真要替父报仇?
我点点头:没有人能阻挡。
我告诉我哥:明人不做暗事,你去告诉黄金龙,让他尽早准备后事。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这个世界没有人能挡住正义的洪流。
我哥说我和黄总谈了,今晚黄总要请你吃饭。傻子,这么长时间黄总都没请我吃过饭,他不想把这事闹大你知道吗,他要当政协副主席了。
我哥顿了一下又说:要是你再闹下去,他就会连我一道开除,哥又没工作了,你明白哥的意思不,你不要再折腾哥了,哥没本事,就像咱爹一样没本事,就会打打杀杀。你也不会别的,你只会瞎胡闹,但你不能在我这闹,你会把咱弟兄俩都闹完蛋。
我哥已经被这个忙碌的城市给压垮了,他根本不知道人间还有仇恨与亲情。当你的亲人被杀死时你绝不能让仇人再活在世上享受荣华富贵,有仇必报杀人偿命是自古而然的道理。我哥已经不明白这样的道理,他只是一具行走在城市街头的带肉的白骨。
再说他被开除也没什么不好,我为咱爹报仇,他回家陪老娘种地。娘老了,不能没有人陪。这就是咱爹当年生下我们弟兄俩的用处:一个报仇,一个养老。咱爹想的真周到,想的这么周到的人怎么能是流氓呢?
我哥问:你晚上去不去吃饭?
为什么不去。
我说。
我还不认识黄金龙呢。
九
那家饭店门前金碧辉煌,大厅比肯德基还要大但却没有肯德基人多,包房比警察局还要豪华但却没有警察局明亮。包间当中是一张桐油浸过的厚重的酸枣木的桌子,四周摆着沉静的陈年鸡翅木的高背椅,窗台上放着半截龙形阴沉木,墙上是两幅唐诗水墨画。黄金龙戴着圆圆的极黑的墨镜坐在正中间,看上去像个街头卖唱的瘦瞎子,看到我大笑着咧开嘴说:好小子,我就喜欢你这样有种的年轻人,你比你哥有种。他笑的时候露出了满嘴金牙,他起名叫黄金龙的时候恐怕就已做好了镶金牙的准备。我一定要在十八号那天把他满嘴金牙全部打掉,那就是他镶金牙的惟一意义。
我坐在我哥旁边没有说话因为我铭记着不和仇人谈笑的古训,我受黄金龙邀请只是想看看他的相貌免得到时杀错了人。我考试时几乎能做错所有选择题但杀人这种事一次也断乎错不得。
当我认清了黄金龙的相貌后菜就上桌了,服务员说第一道是本店特色菜红烧野猪肉,特点是不油不腻火候正好色香味极具诱惑性。另一道是黑石锅煎山鸡蛋,每人面前放一只圆碟,上面托一块炭火烧烫的黑石板,滴了清油正滋滋作响,服务员手脚麻利地在石板上打了一只山鸡蛋,蛋黄明晃晃地蹲在正中间,蛋白铺匀摊平,很快被黑石中的巨大热量煎熟,再洒一小撮青葱配料,不老不糊,清香扑鼻,比我们家的煎鸡蛋果然别有一番风味。第三道菜是山泉水清炖野山鳖,配了好多野菌和脆菜。我闻着就不断暗吞口水在心里连连叫好,但我有我的骨气我不能吃仇人的饭菜喝仇人的酒水,所以我稳如泰山一动不动。
这时黄老板挥手让人开酒,他对我说今天我用茅台酒,这酒一般只有当官的喝,今天我把你当作大人物看,我知道我对不起你爹但我的债已经还清了,既然你找上门来我也不装孬,我会给你也安排个工作包你吃香的喝辣的一辈子不愁吃穿,你还能找个好女人,怎么样?
我又咽了一口唾沫,挡开服务员的酒瓶冷冷地说:对不起黄老板,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不可能放过你,如果我放过你,我就不会放过我自己。
黄老板手里拿着酒杯瞪着我看了一会,问:真话假话?
真话。
黄老板又看了看我哥,二话不说站了起来,掉头领着几个人走出了大门,桌上只剩下我和我哥还有一桌热汽腾腾的美味佳肴。我哥握着拳顿了一会说:我不揍你,你走吧,从今以后我没有你这个弟弟,你回家陪老娘吧,如果再让我看到你别怪我不客气,在天堂市没有谁敢驳黄老板的面子,也还没有我武锋不敢揍的人,但我今天不揍你,因为你是黄老板的客人。
我不动声色地说:我可以等着你先把这顿饭吃完,不然太浪费。
我哥哗地一声把桌布扯了起来,所有红烧肉和煎鸡蛋都洒在了地上,冲我吼了一声:滚!
那红烧肉的味道真香,我出门的时候还在为那一碗红烧肉可惜。
十
我慢慢消失在新闻联播之后的黑夜里,但我的内心一片光明,我独自在这无聊的街道上行走,看着灯光下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他们看上去都鲜活开心无忧无虑,而我则是一个悠游今世的古人,没有人和我说笑,没有人与我牵手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