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鲁中校专注地看着远处那个快速移动的“狂小丑”,那家伙的金属身躯在午后的紫红色恒星下闪烁着,在崎岖不平的山坡摸索着前进,一路上卷起石砾和泥沙。费尔南多上尉举着枪瞄准它,全身的肌肉紧绷。另一个中士趴在他俩旁边,也紧握着枪瞄准。
“别紧张。”安德鲁压低声音,“它发现不了我们。”
“长官,你有把握吗?”费尔南多虚弱地喘着气。
安德鲁不置可否地眯着眼睛。“狂小丑”距离他们有一百五十米,从它前胸的两根闪动着冷光的利刺和强健的钢铁臂膀来看,这只是战斗型的“黑颈”。它已经沿着那片斜坡转了半个小时,始终没有离开的意思。
费尔南多舔一舔干裂的嘴唇,有些沉不住气地把食指扣在扳机上。安德鲁注意到这点,他严厉地瞪了费尔南多一眼。
“别开枪。”他低声喝令道,“万一惊动了它们的集群,可就完了。”
“狂小丑”看了看四周的碎石堆,攀爬到高处,然后朝另外的方向下坡移动,终于消失了。安德鲁松了一口气:“好了,没事了。”他和其他两人对视一眼。
他们全都衣衫褴褛,静静地趴在一座凸起的石头后面的“地道”里,那是块被导弹炸开的豁口,像被切豆腐似的整齐地敞开,在杂草和碎石堆的掩护下,躲在这里很安全。安德鲁竖起耳静听了一会儿,周围一片死寂,只有费尔南多微弱的鼻息声。他又探出头,向远处看了会儿。厚重的云雾飘浮在暗红的天空中,被映照的山坡如同被紧绷的红帆布包裹着,他扭了下头注意四周,后方赤裸的地平线稀稀疏疏插着几根被炸成光秃的树干。一阵阴风吹来,扑打在他脸上,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我想它走远了。”安德鲁说。
三个军人从石头后面出来,全都表现得小心翼翼、机警万分。安德鲁中校身躯魁梧、但面容瘦削枯黄,费尔南多上尉是个黑人,神经质地晃着脑袋,中士留着短短的金发,嘴唇很薄,皮肤白润。
“它们没有封锁这里,刚才那只是单独巡逻的。”安德鲁若有所思地说,“它们只是把这里的通信基站给毁了。”
“也许不止毁了一个,”费尔南多干巴巴地说,“我们根本搜索不到三百公里内的任何信号。这片范围里应该有至少好几个基站的。”
安德鲁沉默地低头想了想,然后把手伸进军用包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了通讯机,他转了转调谐旋钮,把耳朵贴上去,却还是只有一片沙沙的杂音。空白。基站是地球执勤人员在这个世界与根据地进行联系的唯一渠道,但自从昨晚他们使用通讯机起,另一端就一直是空白。
“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费尔南多不安地问,“难道——”他突然睁大眼睛,“所有的基站都被摧毁了?”
安德鲁摇摇头,情况应该不至于那么糟。整个星球的基站总共有五十七个,每三个一组紧密围绕一个根据地,由重武器把守,如果所有基站被摧毁就意味着——他不敢想下去,面对两名下属,他要尽力使自己摆脱沮丧的情绪。于是安德鲁摆出冷峻的脸孔,以断然的态度清晰有力地说:
“不可能。”他看了一下腕表。“我们立刻动身,最好赶在天黑之前赶到西面的根据地。”
“可你怎么解释信号的问题?他们根本没人回应。”费尔南多用粗哑的声音说,“我怀疑他们也被攻陷了。”
安德鲁踌躇地抓紧了通话器,屏息听了会儿,迟疑地说:
“不一定是没人,可能是故障。你别忘了,”他踢了脚地面,“这里的砂粒带磁性,经常使武器和通讯设备无论是寿命还是功能都大大下降,甚至直接故障,而磁尘暴更可怕,能彻底屏蔽电波,我们军队作战时通讯机就经常陷入麻痹的状态。”
安德鲁以凌厉的目光瞪着费尔南多,后者抚摸着同样瘦削的脸颊,有气无力地表示认同。那名短发中士倒是嘴抿得紧紧,一句话也不说。
中校走在前面,上尉和中士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地面上遍布碎石,到处都像是炮轰后的断壁残垣。寂静中他们的靴子在地面擦摩的声音显得清晰,安德鲁不时小心地察看四周的状况。他好几天没有刮胡子,下巴尽是胡渣,费尔南多同样如此。他们俩是昨天半夜从5号根据地里逃出来的,现在那里已经被“狂小丑”占领。
虽然安德鲁拒绝相信这个事实,然而,在短短的半年时间里,越来越多的根据地沦陷。地球军占领区被那些“狂小丑”切割包围,空军的狂轰滥炸对它们毫无办法,那些投下来的导弹和炸弹唯一效果就是让磁性泥沙飞扬,让地球人的武器和通讯设备效率大打折扣。“狂小丑”毕竟是本土作战,它们对环境的熟悉是地球人无法相比的。
在这个星球上,地球人麻烦了,安德鲁心想,5号根据地已经沦陷,别的根据地情况也不会好到哪里,虽然地球方面还在陆续补充兵力支援,可情况究竟能不能好转呢?那些怪物的洞穴遍布百万公里的陆地,它们深埋在地下的永久式坑道和交通壕蛛网般四通八达,它们很有组织,一旦展开行动,就像一群蝗虫,而且到处都潜伏着随时发动袭击。杀戮还不是最可怕的,它们喜欢俘虏地球人……
中校嫌恶地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他没被俘虏过,也没被精神折磨过,但他能想像到那有多么残酷。他又想起5号根据地的那些士兵,他们已经落到敌人的手里了,真可悲。直觉告诉他,有一个很大的危险正在咄咄逼近,可他猜不透那危险到底是什么。
安德鲁一面想一面继续前进,正胡思乱想着,跟在后面的费尔南多突然开口:
“长官,我一直弄不明白。”
“什么?”
“那些“狂小丑”,到底是什么东西?它们是机器呢,还是生物?”
“这点我也不是很清楚。”安德鲁说,“我只知道它们有两种类型,一种是战斗型,就是我们平时杀的那种。科学家推测,它们一共有五到六个等级,各个种类根据任务、权力、责任和能力,严格地相互区分,它们大致相当于雄性。”
“那另一种呢?”
“另一种我也没见过,据科学家说是繁殖型,带翅膀,能够飞行,大致相当于雌性,只在夜间出现。”
“繁殖?”费尔南多疑惑地问,“它们怎么繁殖?我怀疑它们那玩意都是钢的。”
“我也不清楚,”安德鲁厌恶地说,“但它们肯定有内脏器官和腺体分泌之类的东西吧。总之它们和人类很不一样。”
他们边走边说,安德鲁回头看了眼中士,他高举着枪,挺胸昂头跟着他俩前进。昨夜安德鲁和费尔南多逃出来后不久就在途中遭遇到这个士兵,他叫爱德华,他说他是从东区逃出来。士兵沉默寡言,不知道是性格使然,还是在两位长官面前插不上嘴。
客观说,这星球的黄昏是美丽的,红矮星在天际散射出一片蒸腾的云霞,而且最奇特的是,由于自转角度的原因,霞光将在天际停留好一段时间。这对安德鲁他们是件好事,夜幕来的越迟,他们的危险就越低。
他们大概走了两个小时,异常谨慎小心,没有碰见危险情况。他们绕过一个山岗,从废墟般荒凉的山坡慢慢爬下,在一个扁平的岩块前停下来。三个人背对背紧靠在一起,安德鲁擦擦额头上的冷汗,把手伸进军用包摸索了一会儿,掏出食品。这是昨晚混乱中顺手带出的,分量很少,只够两个人吃一天。他递给费尔南多饼干和香肠时,不禁看了爱德华中士几眼。这人很奇怪。沉默且平静,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和自己与费尔南多形成强烈的对比。
“要是我们能找到一辆装甲车就好了。”费尔南多虚弱地扒开香肠的塑料皮,“我真怀疑我还能不能走五里路。”
安德鲁又从包里掏出些饼干,犹豫了一下,递给爱德华两块,后者接了过去。安德鲁拿着饼干,目光炯炯地看了会儿爱德华,突然问:
“中士,你是哪儿的人?”
中士保持了片刻的静默,然后用一个冷漠的金属般的声音回答:
“10号根据地。长官。”
“我的意思是地球,”安德鲁嚼着饼干,“你是地球什么地方来的。”
“澳大利亚。”
“你们根据地沦陷的时候,逃出了多少人?”
“只有我一个。”
费尔南多突然停止咀嚼,用手指着远处:“你们快看!”
安德鲁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他们在山坡下的位置能眺望到遥远的地平线,只见两个白色亮点在视野尽头的太空中悄然闪烁。距离虽然极远,但安德鲁凭着专业经验立刻辨认出,它们是两艘巨型的太空舰艇。
“是‘征服者号’和‘堡垒号’。”安德鲁喃喃地说,“它们还是按计划来了。是地球派来的新部队。”
费尔南多精神一振:“这次来多少人?”
“据说三万人。”
“我们能不能联络他们?”费尔南多急切地说,“试试你的通讯机。”
“太远了。”但安德鲁还是拿出通讯机,把功率调到最高,贴在耳朵上听了半天,最后摇摇头,“还是空白。”他目测了一下亮点的方位,“他们降落的地点应该是中央1号根据地,那里距离这里有一千公里远呢,没有基站根本不行。就算联络上,他们赶过来的时候肯定会惊动‘狂小丑’集群,等他们找到我们,我们早就被……”
“可1号根据地不是已经沦陷了吗?他们为什么还要降落在那里?”
费尔南多这个疑问令安德鲁沉默了半天,他摆弄了半天通讯机,又贴耳聆听着,但依然只听到空白的沙沙声。
“我们继续前进吧。”他把通讯机装起来,“天过会儿就黑了,那时候‘狂小丑’的地面活动就频繁了。”
三个人重新上路,沉默地继续走,但气氛明显紧张了许多。安德鲁虽然没回答费尔南多的问题,但心中涌起一阵惘然的复杂思绪。他表面看起来虽然镇静,但其实从昨晚到现在,他一直处于神经紧张的状态。他如今在一个距离故乡极遥远的世界,这个世界不但危机四伏,而且突然中断了所有可靠的联系,只剩下身边这两个同样懵懵懂懂的下属,这使他感到了可怕的危险。他是个久经训练的军官,很少感到很大的压迫感。但此刻却体会到自己的微弱与渺小。
未知的危险最使人紧张。他在梦中也曾搅尽脑汁地猜测:为什么整个战局至今,人类好像一直被牵着走,按着“狂小丑”蓄谋已久的步骤一步步走向未知?我们陷入这个星球的泥潭而无法自拔,我们是在一个陌生的战场打一场前途未卜的战争。这场战争是不是个巨大的错误?
安德鲁不是多愁善感的人道主义者,他是军人,只知道服从命令,而且他理性的头脑相信,这场战争是人类生存发展的需要。巨大的人口压力和日益逼近的全球性资源危机亟需一个新的星球,而这个星球只能是K星。
其实每个人都清楚,在道德层面上,人类是入侵者,这是种族灭绝行为。但安德鲁对这种道德反思不感兴趣,那些凶残丑恶的外星死敌实在不值得同情,他现在更多的担忧的不是战争是否必要,也不是战争的性质为何,而是战争的真相。他需要知道真相,但眼前却只有泥沙、碎砾和山坡,以及远处耸立着零星枯木,荒凉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黑色部份在那里逐渐渲染开来,使得他有喘不过气的感觉。
援军为什么要降落在1号根据地?难道那里已经被收复了?安德鲁暗觉着不大可能。两个月前刚抵达过一艘舰艇,现在又来了两艘,按计划未来还要来新的舰艇。一个个根据地在沦陷,被俘虏和杀害的人越来越多,很多士兵私下戏称K星的K是“Kill”的意思。他们为什么还在不断派兵来?他们跳跃一次可是需要消耗惊人的能量和巨额花费的啊,通过亚空间跳跃将送往K星每千克物质约要花费27,900美元……难道地球总部对K星的情况产生了乐观的误判?安德鲁背对着落日,低头望着自己脚下的影子,他的脸庞变得越来越瘦削。也许,他安慰自己,当地球的武力彻底占据优势,战争就会按照我们的意志进行。
“我看到通信基站了!”费尔南多低声喊,同时拍了拍中校的肩膀。安德鲁抬起头,一个金属塔在正前方矗立。
他们匆匆地穿过满是石砾的地面,正要靠近它,基站的顶部里突然钻出几只银色的巨大东西——费尔南多吓得腿一软,安德鲁马上按倒他,爱德华也迅速蹲下。它们舞动着巨大的翅膀,如同险恶的秃鹫翱翔在云蒸霞蔚的天空中。
“什么……”费尔南多刚要叫,就被中校捂住嘴。
它们俯冲了一圈。幸运的是,也许由于褐色的地球军服和地面颜色近似,它们没有注意到下面的三人,很快又飞翔到高处。它们总共有六只,扑棱棱地依次飞过。安德鲁偷抬眼观察,它们和其他“狂小丑”一样紫发青肤,尖嘴突出,但颈部是赤色,前胸的不是利刺,而是光滑的粗爪,宽长的银翼跟空气擦摩的声音,让他脊背一阵发冷。
等它们飞远了,费尔南多痉挛般地举起枪,惊魂未定地看着天空,安德鲁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咒骂:“你他妈差点要了我们的命。”
费尔南多一屁股瘫倒在地:“它们是……”
“是雌性的‘狂小丑’。”
“我从没见过这种东西,”费尔南多不停地摇头,“真狰狞。”
安德鲁扭过头,爱德华中士还蹲在那里,一动没动,好像没受到惊吓。安德鲁鼓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板起脸揪着费尔南多的后脖领子,后者缓慢地僵硬地站起来。三个人小心地察看着四周的动静。这寂寥的天地里,每一片草丛里,每一座山头上,每一块岩石后面,都可能藏着窥伺的敌人。
基站的后面是片山林,它的前方是柔软的细沙,三人踩着沙土,向它缓缓靠近。细密椭圆状的金属骨架已经被烧成黑色,像受伤的龙从地底高高拱起的脊背,一面巨型的地球军旗还插在上面,迎风抖动,在黄昏漫扬的褐色尘土中凝固出一副凄惨景象。
“这个基站果然被毁了。”费尔南多咬牙切齿地说,“根据地肯定也被占了。我们完了。”
他脸色突然变得一片惨白:“我不该来这里,我就压根不该来这个鬼地方送死。”
安德鲁铁青着脸,怒火渐渐升了起来,他正要发作,突然眨了一下眼睛,弯下腰掏起枪,费尔南多吓得也赶紧举起枪。安德鲁举枪紧盯着基站后面,全身的肌肉一时紧绷起来。在一堆乱石的后面,有两个身影出现了。
但中校举枪的手马上微微下垂了一些。是两个地球人。
“别开枪!”对方的一个轻声喊。
安德鲁深深吐了一口气,放下枪,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冲对方打了个暗号手势。那两个人左顾右盼,最后迟疑地向他们走过来。